摇滚乐死了之二:摇滚法西斯
杨波 于 2012.11.12 16:03:51 | 源自:外滩画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20
几万年或更久,一个人若想要听到某首曲子,只能自己演奏或跑到有人演奏它的地方去。然后魔鬼派来了爱迪生。广播、MTV、磁带、黑胶、CD,再加上它们的流通方式,即唱片工业。其历史也不过 100 年。然后魔鬼又派来了乔布斯。

这是一个选择及得到音乐越来越方便、便宜、自由的过程,同时,音乐对个人发生的作用却越来越小。以我为例,我生下来的时候连爱迪生都已经死了。所以我不知该花多少钱,来换钟子期听到俞伯牙时的感受。那一定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愿意拿出 95﹪的唱片,来换 20 年前对音乐的那种热情,那种从太原买站票去天津,终于买到了一盘“耳痛”唱片出品的死亡金属磁带时的狂喜。

我清楚地感受到那种热情和狂喜的流逝,是大概 10 年前,在掌握了 Soulseek(一种点对点的音乐下载软件,用它可下载到这世上一切录音过的音乐)的用法,半夜不睡地下了几个月,刻录了几十个 G 的光盘后,突然一天,看着电脑荧幕里密密麻麻的下载唱片名录,就崩溃了。我问自己:“你真有那么多唱片要听吗?你他妈能听得完吗?”确实,那些光盘中的多数在刻录好、塞进碟本之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说实话,它们以后被拿出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天可怜见,魔鬼又落井下石地派来了虾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我毕竟是一个写乐评的。因此即便光阴如织,我还是比大多数的中年人多迷恋音乐那么一点点。今日中国,30 岁以上的人多在被动的情况下听音乐,令其对音乐采取主动的唯一所在应是 KTV。对他们来说,音乐已成为一种背景,恰如 Brian Eno 对 Ambient 谦虚的解释,“跟墙纸一般你不用去特别注意的声音”,那是一种远去的、模糊的、意义乏善可陈的,像不快同时不重要的记忆一样的东西。

但多数人都曾拥有被某首歌击中的时刻,瞳孔放大,如神鬼附体。那些时刻已被忘记。它们在记忆中变得不可思议,那种感觉仿似第一次参加葬礼,或在爱人面前脱光时的局促。说实话,我不为我现在依旧把音乐当一回事感到骄傲,我感到非常局促;就像一个年近不惑的人,依旧在考虑工作的合理性。在人们看来,这样的人就算不至于为自己感到羞耻,也应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

将音乐喻为工作是合适的。或者干脆说,将摇滚喻为工作是合适的。没错,音乐不是什么别的,它就是摇滚乐。在懵懂的少年,刚遭到 Nirvana 和 The Doors 刺激时,我恨不得把 Rock 这个词文放到脑门儿上。后来我才知道张学友和周华健也属于 Rock,其实,严格地说,宋祖英也属于。主歌副歌主歌副歌和掀起高潮的副歌,吉他,合成器,架子鼓。你若非要加进去一点儿民族乐器和 Rap 也无伤大雅。当你看到四个蒙着头罩的阿拉伯姑娘操起电吉他演唱朋克时,你会明白摇滚乐是一种霸权主义。跟工作制度是一种霸权主义一样。它们皆对效率和技术至上的工业社会的终极霸权负责。

因为你有选择什么工作的自由,却没有不工作的自由,除非你认为挨饿也是一种自由。这是自由市场赐给我们的礼物。如马尔库塞所说:“决定人类自由程度的决定性因素,不再是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而是个人能够选择的是什么和实际选择的是什么。” 我们能够选择和实际选择的都是摇滚乐的原因是,我们没有别的好选;结果是,这样挺好的,我们也不需要选择别的——恰似,你终于决定不工作之后,在饿死之前,竟死于闷。个人的生活已经遭到了出卖。不要以为你还能特立独行,你丧失掉的不止是独立的生存能力,你的整个灵魂早已跟社会保持了一致。为何如此?因为工作不只不会令你饿死,还能让你吃得不错,摇滚则货真价实地为你的怒气找到了出路。恭喜你,你获得了双赢。

事实上,摇滚为一切人类情绪铺好了路。如希特勒为一切萝卜都挖好了坑。不仅愤怒和叛逆,也包括谄媚和拥护,甚至包括变态。你若想在一夜情后杀死那个刚认识的姑娘,并于将她扔进枯井之前,在其牙缝里插一朵玫瑰的话,你可以去听 Nick Cave 的谋杀情歌。摇滚既专制地预言出,这世上任何人再无法滋生出它能够代表、澄清和消弭的情绪之外的哪怕一种情绪,亦在音乐范畴里垄断了负载人类情绪的权力。任何曾有此功能的音乐类型都遭到了剥夺、流放和枪毙。戏剧和古典音乐被逐进了皇家粮仓或国家大剧院,被斥为高雅实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腰斩,将它们从审美贬为一种交际。在为了拯救某种濒死的民族音乐而举行的公益大会上,企业家伴着前女兵萨顶顶的藏传佛教色彩,甚或彝族的女儿吉克隽逸的山歌 R&B 来捐款的场面,完全在意料之中。这是摇滚乐之死另一层面的阐释:它已经完成了,大功告成。人类至此到头,只剩下享福了。放下镰刀斧头,躺下吧,把菠萝蜜和松鸡嚼起来,调高虾米的音量。

与其说摇滚死了,毋宁说摇滚把音乐弄死了。跟工作把生活弄死了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