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杭州灵隐寺旁的度假村“安缦法云”像一处遁世之所。它仿照杭州旧时民居建成,没有显眼的大门和招牌,完全与四周景色融为一体。时不时还能看到三两和尚信步其间。
4月5日傍晚,钢琴家彼得·巴菲特(Peter Buffett)与藏族歌手热西·才让旦在那里举办了一场名为“听·见灵隐”的小型音乐会。一架三角钢琴、一把大提琴,伴着热西·才让旦的藏语吟唱,构成音乐的全部。听众也不过四五十人,但对于古朴典雅、藏香氤氲的厅堂来说,正好。热西·才让旦闭目哼唱,旁若无人的灵修般的表演在小范围内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某种意义上,这个开在深山老林的“私人音乐会”更像是一个供城市人暂时逃离世俗喧嚣、寻求精神上片刻宁静的场所。
彼得·巴菲特与热西·才让旦(大家都称呼他为“才让”),一个是传奇巴菲特家族的继承人,一个是活跃在藏区的民间艺术家,两人因对“民间音乐”的关注和保护走到了一起——在美国,彼得·巴菲特从早年开始关注美国印第安原住民音乐,并为多部有关美国印第安文化的电影和纪录片配乐。在中国,才让致力于藏区民间音乐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创立了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并担任理事长。几年前,两人在美国经介绍相识,一拍即合,并合作至今。他们的合作,让藏族音乐与西方音乐、藏族乐器与西洋乐器的结合有了新的可能。
1990年,彼得·巴菲特受邀为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与狼共舞》中的一段“火舞”场景配乐——月圆之夜,主人公邓巴在印第安部落围着篝火独自起舞,一头狼在背后注视着他。日后,这一场面被奉为影片的经典镜头之一。正是这部史诗电影让小巴菲特与美国印第安音乐结缘。
4年后,他又接下美国PBS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500部落》(500 Nations)的配乐任务。该片详细记录了北美500个印第安部落的人文、地理和生活习惯等,“能让人了解现代美国之前的美国是什么样的。”在与越来越多美国印第安人认识和交往后,小巴菲特首次与印第安歌手Hawk Pope组成乐队,并与鼓手、贝斯手等开始在世界各地进行名为“灵魂”(spirit)的系列专场巡演。2002年,他又为一个拍摄Ojibwe部落的电视节目配乐,并录制了专辑“Ojibwe-We Look In All Directions”。“与美国印第安音乐相关的专辑和演出,似乎占据了我音乐生涯的核心地位。”他说。
印第安音乐以节奏为中心,节奏自由多变,旋律明快而神秘。一定有很多人会像小巴菲特那样,发现自己不容易跟上他们的节奏——在以为跟上的那一刹那又会迷失。“印第安人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时间感。”而人声部分的哼唱则充满灵性,尽管歌词不为现代人所理解,但实际上意义非凡。有时,这甚至是他们与神交流的一种方式。由此小巴菲特坚信,人声也是一种乐器——而且是最原始的一种。
“我希望通过我的巡演能让更多人了解美国印第安音乐,尤其是印第安文化中向家庭、大自然和精神修炼致敬的文化精髓。”他说。一个体现印第安人尊重自然的例子是,当印第安人宰杀了一头水牛,他们会尽可能让水牛身上的各个部分物尽其用,分别用作食物、衣物、工具等等。“他们相信每做一件事,都会影响七代人——影响那些你不会亲眼见到的子子孙孙。而这种精神在现代美国是看不到的。”
热西·才让旦把美国印第安音乐称为一种“勇敢的音乐”,因其节奏性强、歌声极富感染力,像一种对自由的呼唤。才让说,他很早就接触过美国印第安音乐。“藏族牧区人民和印第安人同属游牧民族,人的长相,生活节奏和部落文化都非常接近。让我觉得非常亲切。”
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才让出生于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草原上的一个牧人家庭。他曾在兰州西北民族学院、中央民族大学学习声乐和舞蹈,但骨子里最爱的还是少数民族的音乐。对他来说,西藏音乐是一种祈福的音乐。他曾说:“没有爱和祈福的音乐只是世间的一种声音而已。”据才让介绍,我国民族音乐在长期发展的里程中形成了传统音乐的五大类:民歌、歌舞音乐、说唱音乐、戏曲和器乐。而从功能上分,大致分为生活音乐与寺庙/宗教音乐两大类。历经世代变化,寺庙音乐保存得相对完好,但现代化导致藏区民间音乐失传的现象使他深感惶恐和焦急。
从2003年起,才让独自一人徒步走访各个寺庙及村落,试图录下当地居民独具特色的民族音乐。但苦于设备简陋,录音的音质不高,且只能保存在卡带、光碟等非专业载体中,几年后不得不面对影音资料的二次流失。2008年,随着香格里拉民间音乐保护协会的成立和专业人才的加入,他于2012年再次上路,带领团队历时两个月,跋涉6000多公里,深入十多个藏族自治州县进行采风,寻找即将消失的声音。“这次音频能达到国际标准,即直接可以做成CD的效果。”
由于数量庞大,他已无法记清迄今共收集了多少民间音乐素材。但他透露,下一步计划将是在香格里拉建一座民间音乐博物馆,同时在网上建一个“线上博物馆”,将收集到的音频分门别类放到网上,免费供人查询。 近两年,才让的行动越来越受到国外媒体的关注。《美国国家地理》的记者专程来到大西北,为他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则相继邀请他前往美国做讲座,并引荐在美国致力保护民族音乐的音乐人。他就是这样认识了彼得·巴菲特。才让对两人初次见面的印象非常深。“朋友介绍我去他家,进门看到一个用旧木头拼成的非常简陋的餐桌,外加几把凳子。我原以为他家还在装修,没想到他都已经在那里住了四五年了。”才让说,“起初我非常惊讶。但能看出他的内心很知足,生活才能如此简单,这令我非常感动。”
他们继而发现,尽管地域文化各不相同,但音乐是共通的——他们在各自的国家保护的民间音乐也有许多相似点。从音乐的构成来看,无论是美国印第安音乐还是藏区民间音乐,人声和鼓声都是最基本的两个要素。“两者的表现方式各异,但音乐的根源相同,人们在歌声和鼓声中表达的情感也类似。”小巴菲特说。除此之外,之所以被称为民间音乐(folk music),是因为他们的音乐与生活——包括宗教和日常劳动都息息相关。才让向记者举了牛角琴的例子。它既是藏族的一种弓拉弦鸣乐器,也是一种生活用品,“它孕育了一些古老的曲调,比如挤牛奶的时候拉牛角琴,可以让奶牛放松,这样挤出来的牛奶就没有任何毒素,甚至产出更多的奶”。“甚至有时候,伴随悠扬的琴声,奶牛会感动地掉眼泪。所以我们常说的成语‘对牛弹琴’是不确切的。可惜的是,现在藏区年轻人中会拉牛角琴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小巴菲特说,印第安人的每一天也是在歌声中展开的。“他们起床、吃饭、打猎、睡觉都有相应的曲调。唱歌是他们与这个世界交流的方式。”他回忆起去年在新墨西哥参观一所印第安学校时的难忘经历:“那所学校招收的都是印第安族学生。我到了那里,孩子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唱着印第安民谣欢迎我走进教室。结束访问后,他们又唱着歌送我离开。我真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这种特别的生活方式。”
面对人类祖先所留下的文化遗产的消失,小巴菲特认为只有让传统音乐也与时俱进——与现代音乐融合,形成一种新的音乐类型,才能抓住现代人的耳朵和心,正如他在“spirit”巡演时所尝试的那样。“想想爵士乐是如何产生的,如果美国原住民音乐与欧洲音乐之间也擦出了某种火花呢?”
对才让来说,与彼得·巴菲特的合作也是让藏族民间音乐发扬光大,并向海外传播的重要方式。尽管这只是第二次合作,但从音乐会现场来看,他们的合奏非常和谐,配合十分默契。“排练时,我们只定下基本调性,然后各自即兴发挥,这意味着每次彩排和正式演出可能都不太一样。就这一点而言,很有点爵士的精神,”小巴菲特说,“人声加上大提琴,音乐可以很自由。但钢琴是更具体和结构化的,我要做的便是在旋律中留出更多空间。就像Keith Jarett的现场演奏会那样。”
才让也说,虽然之前并不太接触西洋乐器,但现在慢慢发现了中西合璧之妙,之美。“工具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相通。只要心在,音乐无论怎么传播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