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英国一本著名的古典音乐杂志评选有史以来最著名的20部小提琴曲。法国作曲家马斯奈的《沉思》进入前十。在浪漫主义时期的艺术成就遭受质疑甚至诟病的当代环境里,马斯奈没被遗忘,生前浩繁的作品如今仍有一部规模不大的曲子被今人重视,可谓幸事。作品仍被演奏,作曲家就不死。
马斯奈生于1842年,1912年去世。他1878年36岁时当选法兰西院士,生前即名满法国乃至欧洲,堪称一生顺遂,无以复加。但这也是诅咒。他当年写下的多部歌剧,屡次引发轰动,观众如潮,歌剧院爆满,如今看来是一时奇迹。随着时代美学趣味的烟消云散,马斯奈的世界终属难得重现的逝去风景。但有《沉思》驻留不去,也算救赎。
国内19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乐迷,没有听过马斯奈《沉思》的,寥寥无几。那是入门曲目,也属呈现小提琴魅力的洗练之作,其线条、揉弦与运弓的美,让人一听难忘。我是用老式录音机听一盒卡带与《沉思》相遇的。其时并不知道,这只曲子来自马斯奈当年著名的歌剧《泰伊思》,而且是幕间第一场与第二场之间的间奏曲。估计作曲家本人也没料到,这首今名《沉思》(又名《泰伊思冥想曲》)会是其代表作。今人仅仅取出一部大作品的片段愉悦这个世界的耳朵,像取了鱼翅,却把整条流血的鲨鱼抛回大海一样。
歌剧《泰伊思》改编自作家法朗士的小说,表达信仰与肉欲冲突的主题。名姬泰伊思在感召下决定侍奉上帝,而感召者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泰伊思,不可自拔。尘世之爱与天国之爱,究竟该怎样选取呢?诗人艾略特说,火焰与玫瑰从来不能合一,可见西方文化的二元冲突遍布社会、历史、文化的方方面面,包括爱情。也正是这种冲突,造就了不同主人公内心的戏剧性。《沉思》表达的是泰伊思自我挣扎与净化的过程。从欲望的骚动到皈依的安详,尽现在乐曲的三个段落里。
恐怕我们当年听《沉思》,难以想到它表达的是名姬的内心历程;而乐曲里动人与干净的线条,是泰伊思从个人幽暗之蛹里化蝶的过程。她在有罪的今生里荡涤,揉弦与运弓大幅度地展现化蛹为蝶的痛楚。浪漫主义时期的欧洲艺术多表达忏悔(缪塞即以《一个世纪儿的忏悔》著名),这种忏悔不是对中世纪的上帝,而是对相爱双方的爱与欲。也许启蒙主义之后风行法国的浪漫主义本身,是个血气不足,也注定营养不良的“世纪儿”。不过,这个忏悔的“世纪儿”没有今天认为得那么丑。
《沉思》作于1894年,一百年后还被当代小提琴大师演奏与录音,其中较好的版本有帕尔曼1995年在百代公司推出的柔版精选,穆特2007年在宝丽金公司发行的精选集。2008年卡拉扬百年诞辰时,宝丽金公司还出品了名为《金色卡拉扬》的双张碟,里面收录了《沉思》。另外,《沉思》还有长笛版与竖琴版。不过长笛版与小提琴版比起来,差点感染力,听起来没有味道。长笛演奏《沉思》,比竖琴稍好。
在过往经典被严苛对待的后现代社会,马斯奈的音乐作品普遍被认为曲风过于甜腻,另一点则是感情虚假,没有深刻的内涵。对此我不苟同。用当代的美学趣味,审视并嘲弄另一个时代,已成为互联网与资讯文化的普遍特征。当年兰波就认为雨果过时了。这是诗歌新王子与文学老国王的争论。但作为阅读者与倾听者,不选立场,将会收获更多。
20世纪在中国乐迷心中占最大份额的无疑是浪漫主义音乐。但到了新世纪,趣味正在变化。在当下这个时间点美化或丑化浪漫主义,多来自时代的畸变心理与认识误区。听听马斯奈,总比听自行失效的流行歌曲要好上太多。浪漫主义的热情、虚幻,至情至性的自我忏悔,是值得尊重的。《沉思》就是此种浪漫与忏悔的产物。一个痴迷感情的热烈浪漫者,总比当下空洞、冷漠的拜物者要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