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写作是为了赎罪
田艺苗 于 2015.01.08 18:57:34 | 源自:深圳特区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50

直到影片末尾出现了第一人称,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故事情节都存在小说中,存在著名女作家布里奥妮的小说中。回想起来,从影片的一开始,其实已经有了暗示:作曲家采用打字机替代打击乐来敲击节奏,暗示这是一个写作的过程。生硬而急促的打字机的节奏,出现在远离尘嚣的优美英国庄园,伴随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的脚步,听来匪夷所思,仿佛罪恶已开始悄悄酝酿。

配乐家达里奥·马里安内利说:“(打字机)抓住了主人公布里奥尼性格中的某些东西,一些机械的成分。她就像一台出了点小问题的机器,越来越沉迷于某种想法,好像脑子里的齿轮被卡住了。”他找来一部1935年出产的Corona牌打字机,录下敲击键盘的音响,再配合音乐调整节奏与音量,从打字机上抽纸的声音也被他精确穿插入配乐。他在简约音型里加入音色暗示。

这种手法令我想起另一部电影,安东尼·明格拉的《解构生活》,同样是简约音流,在此与片中低调清高的品位构成呼应。《解构生活》主要运用电子音色。音乐在电影中一直很弱,但始终跟随。在对话里,在睡梦里,像耳鸣一样持续不宁。冰冷的节奏,隐约嘈杂的喧闹声,鼓无声无息地加入,慢慢蜕变。有时,电子音流像气流一般旋转、膨胀、在镜头里摇摇晃晃。如同人们在生活的混乱里得救,也被模糊的生活伤害。

相比之下,《赎罪》的电影配乐更丰富多元,也许受到伊恩·麦克尤恩的原著小说《赎罪》的影响,音乐与音效、细节、记忆、独白融为一体,成为电影叙事之一种。

13岁的女孩布里奥妮是从这一天开始变成一个作家的:一个热浪滚滚的夏日午后,她在卧室的飘窗边上,看到了有趣的一幕:花园的喷水池边,姐姐塞西莉亚站在罗比面前,脱掉衣裳,跳入喷水池,之后湿淋淋地爬上来,怒气冲冲地穿衣,走开。眼前发生了什么?一部倒错的英雄救美?还是罗比在命令姐姐?不管怎样,她察觉了成人世界的一缕微妙暧昧。

之后镜头回放,从不同视角观看同一事件,到底是谁看到了真相?事实上,姐姐塞西莉亚与陷入对罗比的不确定的爱情,莫名觉得屈辱,被伤害,愤怒。布里奥妮对这一场景的误读中,也看到姐姐未曾发现的心理暗示:在爱情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形中的控制。

温暖而紧张的小提琴颤音,如布里奥妮惊慌好奇的目光。她轻轻走到窗前,躲开一道刺眼的阳光,此时音乐伴随她的呼吸起伏,一只烦人的蜜蜂的嗡嗡声变成了一个音乐声部,伴随着小女孩焦灼的目光。姐姐塞西莉亚手持野花在花园里轻快奔跑,她将花束插入古董花瓶中,然后趴在钢琴上寻思着这个明艳的夏日该做点什么呢?她的一记无聊的拨弦,打住了整段音乐。

姐姐的水晶发夹在暗红色地毯上闪烁,女孩听见虚掩的门背后传来压抑的喘息声,在血与蜜糖中沉醉的嗓音。在昏暗的光线中,她慢慢推门走进去。在低缓而美好的乐声中,女孩第一次跨越成人界限,她看见了仿佛祈祷般圣洁而痛苦的做爱姿势。罗比与塞西莉亚,两人穿着晚礼服靠在图书室厚重昏暗的书墙上做爱。翠绿丝绸的光泽与塞西莉亚被汗水润滑的肌肤交相辉映,罗比浆过的白衬衣发出激烈的摩擦音。

紧接着,情节如水流急转而下。晚饭的时候,双胞胎表弟突然不见了。大家分头去寻找。布里奥妮在野外打着手电筒,发现这片溪谷在黑夜里完全是另一副陌生的模样,夏虫惊慌长鸣,树影摇晃,罪恶、恐怖、惊心动魄的情节在她小说家的脑袋中翻滚。弦乐拨奏一片慌乱节奏,圆号将感伤的主题变奏,音乐在布里奥妮疑虑的目光中凝滞,之后随着她的视线低缓展开,一个高音部的细长旋律,越来越强,最后停在谜底般的一幕。布里奥妮借着手电筒的一束白光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音乐戛然停止。

所有的细节都令人想起影片的原著,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他用了整整200页描绘这漫长的一天。细微而闪亮的细节铺展开每个人物的性格与历史。如果说音乐在帮忙阐释情节,不如说这种小说笔法在临摹音乐,像音乐一样,迷离,恍然,浮光掠影,牵扯了回忆的线索。

当罗比被戴上手铐带上警车,黑夜中,命运诡测,电影在之前努力营造的罗比的灿烂青春与锦绣前程之后,此时音乐如浓云密布,愤怒、无助与悲悯交织。罗比的母亲手持一把大伞,一记一记狠狠砸向警车的巨响,在音乐中被混响无限扩大,在之后的漫漫黑夜中回荡。

罗比再次出现在镜头前,是4年之后。二战来了,他从狱中直接被送上战场。此时,他从战场归来。他捂着胸口的伤与塞西莉亚的来信,埋头行走。在战火掠劫的一片荒野中,双脚走到快要丧失知觉的时候,很多疑虑,在头脑中渐渐清晰起来。漫漫长路的跋涉,也是赎罪的一种方式。此时他才发现,原来那个小女孩布里奥妮曾暗恋他,却被他粗暴地忽视了。如果有罪,那也是爱本身就是罪。战争让布里奥妮无处去赎罪。她此生也无法得知,其实罗比早已原谅了她。

书中的结尾是这样:80岁的著名女作家布里奥妮,写完了《赎罪》之后,她发现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终于觉得解脱。这是布里奥妮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她的第一部小说。终其一生,她都在愧疚的折磨中一遍一遍重写这一部书。写作仿佛是为了赎罪。片尾再现了影片的爱情主题音乐,此时乐声大作,简约主义音流终于汇成海洋,巨浪拍岸。依稀大海边,两个相爱的人依旧活着,并将快乐地相聚相守。此时此起彼伏的音乐洪流像情感释放,像弥补爱情的缺憾,也像某种永恒的强烈渴望。而麦克尤恩那张睿智的脸在书中浮现,他说,爱情在残缺中在虚构中将会获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