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听法
杨波 于 2015.02.25 16:07:04 | 源自:外滩画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9.25/37

  • 作为一个老乐迷和评论者,听过太多歌,以及出于职业习惯总忍不住将任何一首曲子皆置于某种流派、传统、系统中去的习惯,成为我现在从新出品的音乐中获取乐趣的最大妨碍。每一首歌都似曾听过,每一处旋律、每一个和弦皆为一次模模糊糊的抄袭,所有新歌都是老调重弹,这令人提不起劲来。

    诚然,全球化进程导致的西方流行文化殖民是避不开的客观前提,由此从主流价值观、音乐市场及音乐传播方式促成的全球主流音乐审美的逐步单一化,令一首歌和一首歌不得不越来越相似。这个层面上,即便你不是一个评论者或老乐迷,也应多少有所体会。

    再加上音乐市场的崩溃和青年反叛文化的萎靡,目前的主流音乐完全没什么创新力可言。除了让各位老将复出、老而弥勤、老调新谱之外,青年们则像极了一朵朵寄生于传统枯木上的软塌塌、湿乎乎的蘑菇。于是出现这般奇景窘境,绝大多数所谓新歌的创作皆依循以下标准:用怎样比旧的更像旧的乃至更旧以成全其新。但作为一首新歌,你怎么可能比旧的更旧呢?反过来说,亦因此,你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新。

    而我的音乐经验和目前的音乐环境皆客观不可改换,如果我希望继续从音乐中获得某种崭新的审美体验,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种听法。所谓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去改变自己。那么,怎么改变自己?先举一个例子。前些天庞麦郎成为热点,当绝大多数人把他当一个笑话看时,小说家曹寇却被其触动,并认为他那首著名的《我的滑板鞋》的歌词就是一篇绝佳的小说。随后贾樟柯在微博上称,“《我的滑板鞋》把我听哭了。”

    有意思的是,贾樟柯在微博上总写一些他个人生活的客观碎片,今天去哪儿了、见什么人了、吃了什么之类。因此一个网友毫不客气地留言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不用每天在这里汇报,没人想听。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就不成熟?就不能写日记里面?你炫耀的是什么?炫耀你的低调生活?生活是你自己的,与别人无关。真的。原谅我的直言。”贾樟柯回道:“有道理。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并在半个小时后宣布离开微博一段时间。

    曹寇和贾樟柯对庞麦郎的喜爱,跟后者在微博上遭受的批评及其反应说明了同一件事:一个人由来自外部世界的经验所建立起来的理性、审美和价值观这些东西,有时跟他内心本质处的想法并不吻合。当你电光火石般,突然意识到被一件事物(譬如一首歌)所感动时,就请务必死死咬住这种感动不放,歇斯底里地去享用它,而不必去理会你的理性或审美可能对它做出的批驳乃至唾弃。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庞麦郎的歌曲也位于我的审美容忍度之下,但与此同时我也可以感受到曹寇和贾樟柯对他的喜爱之处。那种赤诚的表达通过其口音、发型、眼神以及各种传闻和报道中对其朴拙形貌和猥琐为人的描述,反而显得尤为赤诚,进而与其矫揉造作、草率粗陋的编曲制作一起,将其音乐整体烘托为一罕见的,完备、精准的个体表达。

    如果你有本事可以捕捉到这种完备、精准的个体表达并感动,至少在此层面上,你要比那些鄙视庞麦郎的人走运并高明得多。对我个人而言,此时此刻,我那高于庞麦郎歌曲的审美容忍度不仅可恶,甚至显得可耻起来,它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所谓专业的,由学习和经验铸就的审美不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它反而成为牢笼,成为巫师的毒剂,将我内心愿意去喜欢的东西浸融为禁忌品。

    另一方面,艺术家通过作品向外界的表达跟网友通过社交软件向外界的表达本质相同,都是个人内心与外部世界主动发生的一种关系。这种主动性在目的和程度上虽各有不同,但无论怎样都是主动的,并期望外界能够对其表达给予预期中的反馈。

    这一点上来说,无论看起来多么特立独行,多么看不起大众的艺术家,只要有作品发布,这一行为中就多少含着些向诸众谄媚的意味。这世上不存在仅有出发点没有落脚点的所谓纯粹的表达—一个人在创作作品或写微博时,总会成心或下意识地为触动某些人的内心而做出预设。无论《我的滑板鞋》还是贾樟柯充斥着生活细节的微博,皆如此。既然如此,遭到那些无法被之触动的人的嘲笑或批评就非意料之外。贾樟柯离开微博的决定因而显得做作了。

    人的内心生来神秘、幽深而丰富,它虽不断遭到来自外部世界的欲望、感知、理性、审美等等魔鬼的袭击和破坏,但它自我保卫的力量远大于我们一切最乐观的预估。唤醒你的内心去听,并以此去抵御既成的审美,就可以在各种腐朽的形式之外,来获取音乐及其他一切表达与你内心同声共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