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李皖隔空对话:当音乐人遇见乐评人
黄锐海 邱曼思 李习林 于 2012.04.02 21:30:42 | 源自:南方都市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9.90/99
崔健七年没发片,一直专注于推广真唱运动;许巍已皈依佛门,过着清修避世的半隐居生活;郑钧则早厌烦现今的音乐环境,把事业重心放到漫画上……如今,仍在支撑着中国主流摇滚这面大旗的,就只剩汪峰一人。

从第一张《鲍家街43号》算起,汪峰15年来发了9张专辑,平均不到两年一张。去年11月,当与他同辈的摇滚人早已失声无语的时候,他却拿出了一张收录26首新作的双专辑《生无所求》,再次证明了自己恒久不衰的创作力。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你对汪峰认可与否,他都一直在以自己的信念和方式,推动着中国摇滚的大轮艰难前行。

早在去年底《生无所求》面世后的第二个星期,南都记者专访了著名乐评人李皖,以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讨论,深入探讨汪峰作品中一些我们认为的缺憾,同时也以旁观者的角度,分析他的性格特质对其音乐创作的影响。之后,带着这些疑问和观点,南都记者本月初与汪峰见面。他同样抱着探讨交流的态度,对记者和李皖提出的观点进行分析解说,也详细讲述自己的想法。于是,一次由南都为引线进行的汪峰和李皖的隔空对话,终于实现。

其实,这次“对话”并无任何实际目的,也谈不上谁的观点一定正确,只是两者碰撞之间,却能产生不少音乐上的思考。但无论我们对汪峰的音乐有多尖刻的批评,也无论他的创作还存在着多少不足或硬伤,就凭这个歌手和他写的歌,能具备让人挖地三尺去深入探讨的资本,汪峰已经成功。

  • 一、有刺

    这不是山中无虎,猴子为王的故事,“坚持”两个字,是汪峰在这条路上比别人走得更远的资本。当然,能让他坚持下来的,是源源不断、越发凶猛的创作力。《生无所求》再次证明了他恒久不衰的创作力。

    但这个专题并非为歌颂汪峰而写,虽然他的作品与这时代的大部分歌曲相比,品质已算上乘,但汪峰并不完美,同样也有着很多不足之处,特别是在歌词创作上,即使汪峰本人也对自己的词作抱有不满。

    上月,春节过后不久,汪峰以成名曲《晚安,北京》为名,推出了首本书作。他在第一章节《怒放笔记》里提到自己在歌词写作上的更高渴求,“我曾对着词典翻译过鲍勃·迪伦的歌词,大概三十首歌。然而,就根据这三十首歌词,我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狗屎,差太远了。”

    在这本书里,汪峰还提到了三位中国著名的乐评人,郝舫、王小峰和李皖。汪峰说,就因为有这些人的批评,他才能不断修正和完善自己的创作,弥补各方面的不足。

    南都记者专访李皖后,一直等候机会,希望能听到汪峰的回应。直到本月初,汪峰来了一趟广州,终于有机会跟记者见上面。

    几年前,汪峰曾有过一个“摇滚诗人”的称号,因为乐迷们认为他的作品在缅怀青春,批判无情现实时,歌词充满了哲理的反思和诗意的回味。但在当日与李皖的交谈中,恰恰是在他的歌词创作上引起了最激烈的讨论。

    的确,汪峰的歌基本上每一首都言之有物,这是可贵的,但在歌词创作的方式和思想格局的呈现上,他却始终没能到达一个成熟的境界。针对文字上的诟病,李皖提出了尖刻的批评,但他也承认,汪峰很有可能会成为崔健以后,又一个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歌者,他的主流摇滚,也可以走到雅俗共赏的层面,“只是,他现在的境界还离这个要求有点远。”

    关键词·感染力

    李皖:《生无所求》属于中间的状态,有感动,但不强烈!

    汪峰最感动我的,是他在鲍家街43号时期的最后那张专辑《花火》。这张作品给我感动最强烈,这种感动属于无保留、非常纯粹、不加分析的,一下子就带动你进入那个情绪。最新那张《生无所求》对汪峰来讲,属于中间的状态,没有早期作品中那么强的感染力,但也比他刚转型到大众音乐领域之后的那几张好,譬如《一颗幸福的子弹》、《笑着哭》那个时期。我觉得那个时期属于汪峰比较低迷的阶段,那些作品完全不感染我。但那个时期之后,大概是他出了《勇敢的心》之后,还有《信仰在空中飘扬》,再到现在这张《生无所求》,这些作品给我的感觉是类似的。

    当你要受到某个作品的感染,其实是个很高的要求。一方面是要有让你能强烈感受到的东西,还有它所表现出的那种状态的真诚度、真实性,表达问题的透彻,让你不产生反对他的意见,这个时候,你才能完全受到感染。《生无所求》给我的这种感觉是属于中等,因为它有些地方还是能触动到你,觉得被他点亮了,但另外有很多地方,你不认同他,在这种含糊的对立中就产生我说的那种状态,就是有感动,但不强烈。

    汪峰:《生无所求》这张专辑,是我对之前十几年的总结!

    《花火》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张专辑,也是我青年时代最有标志性的作品。但如果拿最新这张《生无所求》来跟《花火》比较,我觉得不合适,我反而更愿意拿上一张《信仰在空中飘扬》来比较。因为《信仰》这张在我心中的意义要比《花火》更重要,而且从整体水准来说,也不会差于《花火》。

    有时候,人们对一些永远不可磨灭的东西会有很深的认知度,这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时代性。《花火》出版的时期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这个时期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最有代表性的。所以无论《花火》有多好,还是它有多少硬伤,它最不可磨灭的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状态,它的好是不可替代的。

    如果说一定要有我满意的专辑的话,就是《花火》和《信仰》。其实我做摇滚乐这么多年,是直到《信仰》那张,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准摇滚音乐人。因为那张专辑之后,我不仅还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摇滚心态,而且还拥有了比较纯熟的表达能力,也不再有什么顾忌或者不知所措。

    至于《生无所求》这张,反而更像是我对之前十几年的总结,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探索,它在音乐性上和对过去作品的总结性上都是一个概括。而且这张双专辑更多意义上是它提出了很多问题,并且我准备开始面对未来。真正把自己的内心打开,去面对自己之前不愿面对或者不可解决的问题,这是需要勇气的。作为创作音乐来说,它正好是一个好的载体。

    关键词·排比句

    李皖:他的排比式歌词写作,实际上是一种平面的堆砌,很枯燥!

    汪峰的歌词写作,总有一些惯性模式,譬如他很喜欢用排比句的方式创作,像《有意思吗?》、《一百万吨的信念》这些歌,这种排比句实际上是一种平面的堆砌,会让歌曲色调显得枯燥。像《一百万吨的信念》里写的:“不要相信电视广告、不要相信排行榜……”类似这些内容,其实都是些很有个性的东西,但他整个展示的手法是排比式的,就显得比较空虚。

    其实排比式的写作,在诗歌里比较常见,但也只是某一类诗体,就是朗诵诗。无论是写诗还是写歌词,用这种形式去创作和演绎都有合理的一面,譬如需要鼓动性地喊口号的时候,就特别适合。喊口号其实就是一种请求模式,就像我需要登高一呼,需要说一种特别白的东西,我就需要这种形式。

    汪峰在这点上做得不好。因为他这些歌的主题,大部分都是谈及一些复杂的问题和复杂的时局,在这种情况中用一种简单的口号式的文体,是没办法去应对的,而且它所产生的那种情绪,又是一种个人感情的植入,在复杂的问题面前感情也应该是复杂的,我觉得这是问题所在。

    汪峰:当我完全掌握这种写作方式了,才有放弃的可能!

    用排比句写歌,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垮掉的一代》(譬如艾伦·金斯堡的诗),但倘若我仅仅是因为喜欢这种创作方式的话,那可能作品量会比现在少很多,因为我可以选择的更多。我之所以还是会反复用这种方式,是觉得有必要这么做。

    所以除了喜欢之外,其实我还有一个用意。我没在采访里说过,实际上是希望通过自己很多歌曲的创作,(譬如这种带有《垮掉的一代》写作色彩的作品),去让更多人了解这种世界性的、最人性的歌词表达方式,尤其是在中国。如果我的作品相对来说比较成功的话,成功一定有成功的道理,那很多人就会受这个影响。

    但其实到了《生无所求》这张,这种最直接的排比写作我已经用得不多,只有一首,就是《一百万吨的信念》。因为我现在选择用这样手法,是因为觉得这首歌必须要这么写,甚至连它的音乐都是这样的,就是一拳之后还有十拳、一百拳,必须整死为止。只有在要表达这一类主题时,我才觉得用排比式是适合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对这种方式充满好奇,一定要尝试用这样的手法来写,但可能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所以过程就是这样,当我完全掌握和了解它(排比写作)之后,我才有放弃的可能。但我所看到的是,有些人连掌握都还没有,我非常了解,有些人可能对金斯堡的作品阅读不多,更不用说曾经写过。当然我不是说李皖没资格提出这个问题,但有可能你提出的问题,并不是我现在遇到的问题的核心,而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批评,就说你用这个用得太多了。什么叫多与少?它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更应该去讨论的是这首歌用这种方式来写,究竟适不适合。

    关键词·局限性

    李皖:他的创作都是浮光掠影,刚碰到主题又游离开去!

    刚提到的在歌词上大量运用排比句,是汪峰在创作手法上的一些让人不太满意的问题。正因为他的模式就是平摊这些现象,所以始终无法进入最核心的东西。

    再举个例子,有些叙事作品,你如果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那种实实在在的生命中不能释怀的真实的人和事写出来的话,本身就很有力量。譬如他早期的《晚安,北京》,虽然是很意象的写作,但里面铺垫了很多城市的场景,都是特例的,能够展现北漂青年所身处的环境和整个状态,是具体的。

    但汪峰现在的创作,是一种游离在个性与非个性之间的方式。这种方式令他的作品在思想厚度上打了折扣。你看汪峰写的这些,都是浮光掠影,有时候刚碰到主题,又游离开去了,又变成平铺直叙。这会让我觉得,他这个人不是扎根在生活的深层,而是在表面的状态。

    另一方面,他有不少作品都带有自传色彩。他自传的其实是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一些大事,但还是表达得非常浅层,也是很表面地提及,又游离开去,不能让听众产生很强烈的形象。譬如新专辑里有一首歌叫《大桥下》,写到“我失去了父亲,孩子失去了母亲”,这就是他自传性的内容,但你要很细心才能看到,而且即使看到之后,也无法把它联想到你自己生命中无法释怀的一些事。

    其实他有很多作品都可以写成很好的叙事曲,但你拿他的歌词去跟那些最优秀的作品比较,就会发现他的写作方式是有问题的,不是最优秀的叙事。

    汪峰:作品能准确表达出来的,只是我创作初衷的五六成!

    提到的这些创作手法上的问题,我基本认同。譬如我也会觉得自己之前的作品弹性不够,但核心的问题不是它是不是排比句———排比句也可以有巨大弹性。你看似简单的排比,但其实每一句中间的起承转合,还有内容的突然转向都不一样。我觉得这一点我没做好,基本上我还是在一个气场、一个层面上去推进,多了以后就会显得单调,而且这种推进越多,歌曲的劲儿反而越小了。

    其实在出了《生无所求》之后,我也看到了一些作品呈现的内容,和我原本想表达的想法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差距。实际上在这些歌里,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创作初衷,但它最终能准确表达出来的,可能只是我创作初衷的五六成。我必须承认,创作手法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局限了我的表达,我还不能很彻底的、完整的、精准的把我最完整的想法,用最适当的文字表达出来。

    但我发现这个问题之后也是很无奈,因为我没找到解决的方法。不过最近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觉得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可能会让我的创作手法要比以前更有弹性、更轻松,但这个轻松并不是软,也许是更幽默、更凝练、更生活了,而不是对某种东西完全直接地批判,纯粹写出现象的那个事而已。

    其实有这样的感悟,是因为我最近又看了一些东西,和自己在找之前的毛病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一点,譬如我最近正在看《渴望之书》,你会发现,科恩(LeonardCohen)到了这个年龄,他的作品已经比小孩写得更简单了。就是这样,并且我能知道他是为什么,他运用了什么的方法,他的心境确实是特别精彩。

    所以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换个角度去思考问题。可能作品的想象力会更丰富,会让人觉得更有意思。我的下一张专辑应该会有一定的调整,而且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也会影响到我往后所有的创作。

    关键词·境界

    李皖:他的思维浮在一个浅层状态,无法深入发觉自身的矛盾!

    我对汪峰最赞赏的,是他写出了自己内心的困惑,写出了他现在精神状态中最核心的一面,而这一面恰恰是大多数人的状态。譬如没有理想没有方向,各方面都很好,但同时又感到很糟糕的状态。然后他不足的地方是,汪峰的思维也还是比较浅层,他的东西都浮在一个浅层的状态,无法深入发觉自身的矛盾。我们谈的这些作品中的思想层面,都是跟艺术的境界、跟人的境界有关的,只有创作者本身有境界,那么他的作品才有境界。你的思想、水平、意识上的境界跟以往不同了,你才可能到达一个新的高度,不可能反过来的。

    从这上面也可以看出来,汪峰这些年来境界确实进步不大,从1996、1997年出道到现在,14年了,思想层面上确实没有太多的进步和变化。过去写的是迷茫,现在也还是迷茫,当然现在的迷茫跟过去不太一样,这就是我们说的浅层次。一个人想一个事,有些东西触动你,然后你满足于那种状态,也不会去揭示别的东西,对艺术家来讲,没有发现、没有创造的世界是可怕的世界。

    再直接点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汪峰还需要更大的关怀。这个关怀还不能纯粹是关注个人,我觉得他还是过于关注自己的内心,而没有更宏大的关怀。这种宏大的关怀确切说起来,就是不能仅仅是自恋,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思想都是围绕自己定型的。当然,这个自己可能是关怀世界的、时代的一些方方面面,但你永远从自己的感官出发,和那种有更普遍的关怀,能够跳出自己去关心外界的局面,其实是不一样的。

    汪峰:以我现在的人格、世界观去看问题,境界就是这样子!

    如果要谈我现在的思想深度,很实在地说,以我现在的人格、世界观去看待问题,和对各方面的认知,它(境界)现在就是这样子,倘若你硬要它在半年一年之内有一个转变,不太可能。真正的转变是靠时间和生活经历的。这一点我完全不会在意,更不会在这方面刻意为之。

    但不在意,不等于我不做努力,不想去提高自己的境界,我唯一要做努力的是认识自己,更清楚地认识自己,是解决你在思想性问题的捷径,这也是唯一通路。如果说你已经看清楚这个世界了,那你丫是扯淡,或者说你看清楚了,却完全没有办法,这个是徒劳。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认为从更大层面上改变,还是要靠方法。

    为什么这么认为?是因为我绝对相信,我和很多我欣赏的艺术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只是我现在还表达不够好,我时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还是没有他们表达得那么精彩?譬如披头士、鲍勃·迪伦的歌,自己看他们东西的时候就觉得,丫真写得太好了。

    OK,没关系,那我就去分析,为什么别人说一句话就是比你轻松,比你深刻?后来我发现,因为这些人所处的环境,给他们的文化积累就是特别人性、特别灵活的。那好,那你就把自己放松下来,打破你的习惯,我觉得是可以做到的,但需要不断地练习修正。因为最终拿出来的作品,是必须要消化到你的血液里的。

    关键词·雅俗共赏

    李皖:雅俗共赏是可以做到的,但他距离这个还有点远!

    汪峰做的是大众摇滚乐,其实就是大众艺术中的一种,这里面有一个核心的东西就是雅俗共赏。最好的大众艺术是低可以低看,高可以高看,贩夫走卒可以听到他们的心声,同时更高水平的艺术家也可以得到很高的东西。其实(大众艺术)是个很艰难的东西,不那么容易。

    但雅俗共赏是能做到的,因为有些人有雅俗共赏的可能性———他在这个位置上是可能的,有些还可能远远没到这个位置,汪峰已经达到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是可以具有力量,同时又具有一定大众性。实际上是可以做得到的,但他距离这个还有点远。

    汪峰:只要我不傻、够努力,做到雅俗共赏只是时间问题!

    我一直认为自己做的就是主流摇滚乐,主流摇滚乐太难的原因就是这个雅俗共赏,我时时刻刻能感受到这个难。其实我觉得我创作时在流行度上考虑得很少,是因为我的初衷已经包含这点了,就是歌曲的旋律的可听性必须过我自己这一关,那我觉得这问题就已经不用再想了。

    但是我同意李皖说的,我一直想在雅俗共赏这个方面努力,我认为一定可以做到的。因为有人做到了,我觉得只要我不傻、够努力,而且我的领悟力也还行的话,就只是个时间问题。譬如像披头士,我们在不懂英语的时候听,觉得太有共性了,当你看懂歌词以后,就觉得更有共性,但你又会发现他的作品非常个人。最关键的就是这里,个性和共性的兼备。实际上这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而且这样的作品,一定是既有巨大的商业性,又有不可超越的艺术高度。

    所以对于我来讲,我两方面都还要努力,但重心的方向绝对不会是商业性,总觉得好像目的只要一放到那里,你就什么都没了,就特别傻。我只需要真正地看清自己的弱点,学会站在一个更客观、更好的角度,也许就像李皖说的以更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事物,这个境界相信是可以达到的。

  • 二、反差

    听汪峰的歌,你会发现一些词语是经常会被用到的,譬如孤独、迷茫,哭泣、没有方向、理想的坍塌等等,这些词语呈现出的状态,都是比较悲观、无助,甚至软弱的人格。但汪峰本身的真实个性,又是个很自信、硬朗的人,从他对音乐的控制力、把握力,就特别能感觉到他的自信。所以他的个人形象和作品表现出来的状态,会让听众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差。

    关键词·自信

    李皖:汪峰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清醒,很多艺术家不具备这种清醒!

    能肯定地说,汪峰是非常自信的。应该是一种超出一般人的清醒,很多音乐人、艺术家没有他这种清醒。从他一开始做这类经典的乐队型摇滚乐,实际上就是一种更注重精神层面的摇滚乐,更注重他的影响力,跟商业化有一定区分的音乐。这个方向他是非常清楚的,一直没犹豫过。

    其实这些年来外界对汪峰有很多争议。我们可以想象,他这个人在面对舆论时,承受了很大压力,甚至有时候是完全负面的口水和唾沫、谩骂,尤其是像“商业化、投降派、媚俗、完全失去摇滚乐的人格”这类评价,这种攻击是很厉害的,很容易把人打垮。当面对这些残酷的声音时,很多艺术家会难以完全控制自己,多少会受到影响,但汪峰似乎从来没有过任何犹豫,一直挺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可以看出他自信的品格。

    所有最自信的人,他心中都必定会有最恐惧的一面!

    汪峰

    我之所以表现得对很多事情自信,是因为我对做每件事都有足够的认真度。这种认真度会让每一个人都有自信,但不管是认真度还是自信,都是源于你对许多事情的不可确定性,就是因为不确定,才会以认真的态度去探究。我不是那种缺乏安全感的人,我觉得自信与否和有没有安全感是两种状态。

    其实人的性格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在我看来,所有我知道的最自信的人,他心中都必定会有最恐惧的一面,而且自信这一面越大,恐惧的一面也会越强,两面都少的时候,人的性格就会显得比较平庸。所以我常常会有一种感觉,当我去思考一个事情,越是觉得自己想得透切,越是觉得自己能够掌控时,就会发现这个事情背后还有更多我未知的东西。从表象看,这种状况是挺矛盾的,但我觉得特别顺理成章。

    关键词·迷茫

    李皖:我相信,他的歌里表达的迷茫无助,是他自己的真实状态!

    汪峰的歌,确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描述迷茫、无助、没有方向的悲观状态,譬如《生无所求》也是,26首歌当中用得最多的就是这几个词汇,其实这就是一种矛盾的人生状态。好像什么东西都是好的,但自己的感觉却很糟;似乎我身处于一种幸福当中,但这种幸福我没有很深的感受,相反是一种痛苦。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今天的汪峰无论在精神还是物质上都挺富足了,不应该还有这种迷茫、无助的状态,他或许是在套用别人的生活,描写其他人的状态。但我相信不是,他的歌里表达的还是他自己的真实状态,而且这种真实状态也是这张作品还算不错的一个重要因素。确实,汪峰的个人形象一直是比较酷的,看起来比较好的那种状态,像一种名牌生活。但其实这反而未必真实。不光是汪峰,每个成功人士在现实中都没有大众想象当中那么好。我们可以去观察社会上每一个成功人士,我们对这些人带有的仰望性的憧憬,反而会有虚幻的一面。

    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也的确像汪峰写的那样,自由自在但又没有方向,拥有幸福感,但又感到巨大的缺憾,所以汪峰总是在说,我在等待、理想的破灭、幸福的坍塌、尊严的碎裂等等,其实这些悲观无助的情绪,在他内心里,在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内心里面都是真实存在的。

    汪峰:无论我的作品有多大影响力,有些事情我还是无力改变!

    我所谈到的这些迷茫,其实特别好理解,譬如去思考我个人的能力———即使我现在已创作了这么多歌曲,并且很多作品的影响力已是巨大了,但我会发现,那些我认为绝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依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那时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再有一百个崔健、一百个汪峰,那些事情依然会发生,而且那些事情是违背人性的。

    这不是我在替别人觉得迷茫,而是我就是这个人,我的构造,我的喜怒哀乐,和所有人一样。我认为这就是悲哀,这就是我的悲哀,我其实最终不会去想这是老百姓的悲哀,因为我就是老百姓,我认为没有区别。所以这种迷茫是真正的迷茫,因为你常常会想,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一点改善,最后你发现,你什么都做不了。另外,我觉得自己无助、渺小的原因,还有公众人物这个层面。这个渺小是真正意义上的渺小,你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被轻易打碎了。请问你现在还有可能一个星期出去四五次,和你最最普通的朋友在普通小饭馆喝酒么?不可能!你有可能在北京街头跟别人溜达抽烟,然后把啤酒拿到路边喝吗?不可能!你有可能到西单去买衣服,然后看着一个喜欢的女孩就去泡人家吗?更加不可能!

    我就是想这么做,别人也会觉得这家伙肯定疯了,无论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的人,都会持反对意见。当这些事情都不可能的时候,对一个人来说,是不是很可悲很渺小?就是这样。这才是我所指的真正的迷茫。

    关键词·哭泣

    李皖:还拥有能够哭泣的丰富情感,是汪峰的可贵,也是他的局限!

    除了刚提的没有方向、迷茫、痛苦这类词汇外,还有一个在汪峰歌里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哭泣。如果把这个词跟汪峰的形象联系起来,你会觉得更有意思。一方面他的外形是一个很硬朗、很坚强姿态的男人,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在表达哭泣,总是一副软弱忧伤的模样,我觉得这个反差会更强烈些。

    但要深入去理解,这反差并不让人觉得怪异。哭泣是什么?简单说,就是你被现实中某些事物场景触动了,一下子就让你感伤起来。我觉得汪峰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一些事物触动,很容易产生这种虚无的感伤,我相信这也是他的真情流露,不是装的。

    所以,这其实也是汪峰的可贵一面,因为在现今这时代、这社会,情感麻木的人太多了。当人长到了一定的年龄,见的世面多了,经历多了后,就不再会那么容易被一些事情所触动。但汪峰今年已经四十多,这种状态下,他碰到一些事情还能有哭泣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可贵。他其实是在印证自己还有丰富感情的过程。

    但从另一方面去思考,哭泣在我们现今这时代当中,很多时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象征,一个人还能够哭泣,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往往是对他自身的状态感到满意、满足。

    但仅仅停留在这一点是不够的,达不到汪峰真正想追求的东西。现实中的很多不公平不公正、动荡的事情,会让你泪水长流。你若满足于这点,事实上也达不到真正的自我救赎,还必须去挖掘让你哭泣的根源,更深入的思考。

    还有个问题,他作品中整体表达出来的,我觉得这也是很有时代性的:他回到最个人的赞美。我觉得个人赞美跟哭泣有关,是对个人牵挂的、放不下的东西的一种肯定,因为这是个变化很大的时代,很多东西都有留不住的感觉。这个时候我觉得他特别强调把赞美、肯定恢复到个人的情怀中去。

    汪峰:重点不是我写了哭泣,是这个词的背后我在说什么!

    事实上在写这些歌词时,我基本不会去想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汇,或它怎么又是一次重复。我更注重的还是考虑整首歌的创作手法和角度,有些东西一定是这样的。当你的情绪在里面,就会觉得它一定是要写成这样。

    我觉得,我们要讨论的重点,并不在于用了“哭泣”这个词,应该是所有关于“哭泣”的描写的背后,究竟要说些什么。还有哭泣、迷茫、郁闷、分裂的情绪,这一切在创作上,只为了最终的一个目的,就是你到底要说什么。但要把背后的含义写得更到位,就必须用一种让人看完后能产生巨大冲击力的方式去表达。而这些词汇,这些情绪的渲染,更多是一种表达方式。所以在我的大部分创作中,决定一首歌到底要以什么角度去写,常常会比实际写这首歌的时间更长,因为用什么角度去写,基本上就决定了你这首歌的命运。

    还有一点很重要,我歌词里经常谈到的这些(迷茫、哭泣)状态,不是我希望谈的,我认为它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常态。我绝对相信,自己到了六十岁依然还会这样写。真正可怕的是,你这样写了并且发现你只有这个。我觉得在我心中最理想的,是你依然在描写这个状态,但你每一次都有新的东西出来。

    三、赞赏

    关于对汪峰的肯定和赞赏,外界已经有太多太多,譬如在现今这乐坛,在主流摇滚的领域,在完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汪峰依然能保持高度的进取态度,这足以获得外界充分的认可。所以,在这次跟李皖的交谈中,我们并没有过多地去讨论汪峰优秀的一面。

    但在新专辑中,一些汪峰明显做出的进步,李皖认为还是必须要说的,譬如他在演唱方面的探索,新作中就有很好的表现。但最值得肯定的还是他的创作持久性。汪峰在他的书里也有提到,“如果说我从音乐学院毕业的背景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将来再过了十年、二十年后,再比比谁的创作力旺盛、谁能一直写出好的作品,那就是我。”

    关键词·嗓音

    李皖:他的演唱天赋得天独厚,新作尝试了纤细的唱法,效果不错!

    其实汪峰有些方面是很好的,我们聊他的毛病居多,但必须承认的是他的天赋很高,他有些天赋甚至是得天独厚,别人没有的。譬如他的演唱天赋,他的爆发力、演唱的感染力,确实是老天赐给他一方面长处。然后还有他旋律的感觉也非常好,甚至可以说,他旋律的优势弥补了思想上的不足,让他的作品变得更有意思。

    他这张作品有一些新的尝试,也很是不错。譬如有些歌是极为温柔的,他尝试了这种温和、细柔的唱法,他以前比较少,以前他没到这个程度,我觉得这是他的一种探索。他除了能唱大嗓,很有力量的那种铺垫之外,还能唱得更柔和一些。也因此,跟上一张《信仰在风中飘扬》相比,这张给人的感觉会更纤细,用很小的嗓子,用民谣的作曲思路,民谣的伴奏去做,在音乐的尝试方面,看得出汪峰也花了一些心思。

    跟上张相比,差别最大的就是演唱,我自己也感觉进步多了些!

    汪峰

    其实从上一张《信仰在风中飘扬》到这张,比较大的差别就是在演唱方面,我自己也感觉进步要比过去多一些。譬如《存在》这首歌,我完全可以唱成呐喊式的,但我认为《存在》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到某些音的时候,过去的话原本应该要呐喊了,却又触及一点以后就停了下来。基本上用的不是特别沙哑的嗓子,但我觉得它给人的冲击感不会减少,不一定非得是那种呐喊才会有力量。应该像你说的,我们要多尝试。

    其实一首歌要用什么方式去唱,我首先还是凭直觉,譬如我今天要唱这首歌,第一遍进棚录音的时候,我会什么都不思考,用直觉唱一遍。你会发现,这首歌这么唱是最无意识和自然的。然后我开始做第二步,我需要做一些尝试,于是我唱一个《春天里》式的,再唱一个《飞得更高》式的,然后才去思考,我最终要选择的是那种感觉。

    我做事是这样的,在我凭直觉唱第一遍的时候,其实已经找到我认为对的方式了,但我还是会花一点时间去绕一个弯。倘若需要绕一个很大的弯,那我绝对不会去做,因为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只是想通过我自己的论证,再苛刻一点。而且有些时候另外一些东西可能会提醒你,也许在这个东西里你做一些调整会更好。也就是说首先不会推翻自己的直觉和感觉,但要靠理性去修正。

    关键词·高产

    李皖:两年多完成26首有质量的歌,这无论怎么赞美都不过分!

    谈到推出的这套双张26首歌全创作的专辑,我觉得是特别值得赞赏。我对汪峰这张作品总体上还是肯定的,一个人能够保持这种生命状态去感受身边的事物,去感受他自己这种状态,可见他一直对周遭的事物保持着非常敏感的态度,这个很难得。

    其实从他的作品中能看出,汪峰并不是很缺话。他有很多话想说,然后他也经常有灵感,创作状态也不断有一些新的触动自己的东西,能够形成一首歌的动机,甚至最后形成一首歌,这些都是很值得肯定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不是硬做出来的。虽然我对它的质量和高度有不满意的地方,但它证明汪峰基本上是处于一个创作力比较旺盛的高产状态。其实距离上一张专辑也就两年左右吧,两年多做26首歌,而且每首歌都有一定的质量,没有哪首歌是特别差的,这个状态就非常好。

    像他这样一个艺人,慢慢地变大众化,然后有很多演出、商业活动,但还能保持这个状态,就是在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思考、还在感受。这方面无论怎么赞美都不过分。

    汪峰:当每个领域都尝试过后,你的强大性别人就真的不可剥夺了!

    其实我就是觉得想出一个双张。我最终能选出来的歌,不能少于现在收录的这个量,我已经减了四五首了。实际上都可以构成三张专辑。

    这是我做音乐的方式。我一直都在说,我做每一张专辑时,要到达的那个地方一定是我之前未曾去过的,这就是我做专辑的意义。我是那种把我的长项会先藏起来,然后去突破那些我没能做到的,但我认为我现在可以去做的事情。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但我还是会去试。

    我不是没考虑过这么做的风险。也知道选择这种方式,可能无法避免地会存在一些弊病,但当我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要做一个双张的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最终决定还是要做。因为我还没有做过双专辑,在中国(内地)的唱片史,严格意义上也还没有这么正规的。我觉得这些歌曲的集合,它本身会是一个概念。

    实话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但它的意义就在这里。之后知道了,那我会再出一张再往前一点。当我每个领域都尝试过了,并且做得比较称职时,我的能量就很强了。譬如你到达了20个领域后,你的强大性就真的是别人不可剥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