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作曲大师亲手指挥自己作品的例子并不鲜见。从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一直到现代主义诞生,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乃至伯恩斯坦,都留有作曲家演绎自己作品的故事与传说。录音技术还没出现的时代,西方音乐的巨人们无法录制文本,让今天的我们得以感受18与19世纪音乐的体温,堪称憾事。作曲家行列中间兼有钢琴大师之誉的,除了李斯特与肖邦外,还有拉赫玛尼诺夫的名字。他不仅弹奏自己的作品,而且留有不少弹奏其他大师作品的珍贵录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自己钢琴作品的演绎。
我藏有一套RCA公司出品的拉赫玛尼诺夫演奏录音的全集。此套唱片共有10张,录音跨度近20年。其中领衔主打的第一张唱片,是他1929年录制的自己《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版本。听这张唱片虽然总要受音质的干扰(杂音如同哗哗水声),钢琴与乐队在其间皆有蒙尘之感,但它别有一种味道。如同我们观看被风雨侵蚀的老建筑,会感受时间留下的沧桑之美;最为重要的是在这座建筑里,我们有幸以耳朵闻见了主人,如同一次亲证。
《第二钢琴协奏曲》作为拉赫玛尼诺夫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来自其创作的一次转折。大约1897年,他的《第一交响曲》由格拉祖诺夫指挥,呈给听众时,遭遇了滑铁卢般的惨败,恶评如潮。他的作曲才能遭受质疑的同时,作为钢琴家的身份也受人诟病。比如,他曾演奏过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并没有得到作曲家本人的确认,埋怨不断。作曲家与钢琴家双重身份的危机,让拉赫玛尼诺夫陷入崩溃与疯狂的边缘。有几年他不能做任何事情,私下接受一位博士的心理治疗。一番暗示,果然对他的神经衰弱症起到了效果。《第二钢琴协奏曲》就是这场治愈结出的果实。作品问世后所受到的肯定,让拉氏挽回了身份危机的局面。
此曲开头,以八个模仿教堂钟声的阴郁和弦闻名于世。我们猜度,恰是俄罗斯教堂的钟声,给予他困惑之渊上启示的光明。也许唯有宗教才能使心灵的疾病得到解脱,憋闷之物可以破茧而出。这也使拉赫玛尼诺夫意识到,他的作曲方向必须回退到旧时代,并非寻找通向现代主义之路。俄罗斯的民间旋律以及宗教,才是他这个充满抒情色彩的作曲家傍依的基石。尽管后代评论家认为拉赫玛尼诺夫在音乐美学上皈依了19世纪,逃避现代世界的降临,但作品的质量如何,才是唯一的试金石。他退回过去,相反使后来的作品获得了生机。由于天生对旋律的敏感,这部好听的作品迄今是全球范围演出最多的钢琴协奏曲之一。
十月革命前后,拉赫玛尼诺夫先是到了北欧,其后辗转去了美国。身在异乡,他养活自己与全家的,不能靠作曲家的大脑,而是钢琴家的手指。在美国,他成了斯坦威钢琴的推介人,时常在各种演奏会上演奏,经济状况也渐渐好转。经历过残酷与窘迫之后,他过上了俄罗斯旧式贵族老爷的生活,据说还雇了会说俄语的仆人,像是一个19世纪的俄罗斯人。
也许可以这么说,拉赫玛尼诺夫从根本上不喜欢苏联革命,也不喜欢20世纪。他曾在美国的报纸上撰文攻击苏联,而那边禁演了他的作品。双方的争执,在20世纪40年代消停下来。拉赫玛尼诺夫怀念故土,关注二战,而苏联的作曲家群体又重新接纳了他。
当然,听作曲家演奏自己的作品,会感到与演奏家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拉赫玛尼诺夫弹奏自己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注重乐句的准确以及节奏,但感情的投入显然不够,很少加色加味,使其成为老少皆宜的大餐。作为文本创造者,也许交由其他弹奏者二度演绎,才能赋予意想不到的缤纷色彩以及光华。他生前的挚友霍洛维茨弹奏的此曲,以及美国的钢琴家贾尼斯的版本,在我听来是两个最好的版本。拉赫玛尼诺夫1929年的这个版本,与他们相比是无色的,具有史料价值。但此史料非彼史料也,还是应该感恩时代忠实地记录了拉赫玛尼诺夫在镜子里映照自己的时分。这面镜子是一架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