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遥远更远
李皖 于 2014.02.24 11:02:40 | 源自:文汇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6.50/13

  • 有一回,我听新疆作家刘亮程一场关于新疆的演讲。讲到新疆,他概括指出的第一个词是:遥远。

    啊,遥远。遥远我们都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最有名的歌、新疆的符号,它确实深植给中原地区关于新疆的“遥远”的印象。

    当时,我和刘亮程同坐在台上。我感到,我的嘴角开始往上翘;我看到台下的观众,嘴角也向上翘——会意的微笑,又含有别的东西,我心里很清楚。演讲还在进行,刘亮程继续在谈论新疆的遥远,这遥远渐渐有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这场演讲不在别处,就发生在眼前,在新疆本地,库车——新疆历史上为时最悠久的文明中心。新疆就在脚下,我们在谈论它的遥远。现在,我自己就是新疆,这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呼吸、身体所触所感,就是新疆,刘亮程在谈论它的遥远。

    这件事过去已经很久了,我几乎忘记了它。写这篇文字时,我试图找到关于那一次演讲的记录,没有找到。记录它的笔记本,不知道被我丢到了何处。让我重新记起这件事的,是张智今年的专辑《巴克图口岸》,这张唱片“遥远”的气质,弥天盖地,让我了悟刘亮程之所言不虚。遥远不遥远,重点不在于地理的远近,它是个气质问题,是这个地方的属性,即使它就匍匐在脚下,在“这里”。

    关于《巴克图口岸》的同名歌曲,有一处,张智自己解读说,“仿佛能看到寂静的夜空下漫天的繁星”。是的,听音乐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新疆寂静的夜空下漫天的繁星,看到那一望无尽的大地,大地四周连续不断的、漫长的地平线。尤其是某一天夜里,在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回来的晚上,大客车抛了锚,我们被迫停留在一个小镇:一间修理厂,几爿小屋,周围、上面,是奢侈的、无用的、无涯无际的纯净的夜。而就在几小时前,三个新疆人的生命,被摩托车载驰着,因大卡车的意外碰撞,撒落在、飘散在彼此相隔足足有一公里长的公路上,像是对我们这一段旅程的什么暗示:一群人,一群被称作“艺术家”的人,驱车整整一天,仅为看一眼沙漠,看一眼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

    《巴克图口岸》歌词:

    孩子啊你要去哪里 天空下哪里会是你的家
    是否夜晚的星光让你想起 这一首曾经熟悉的旋律
    巴克图的夜晚 宁静的夜晚 远去的少年

    这张专辑先有一个序,《阿尔金山》,然后才是这第一首歌,《巴克图口岸》。新疆盛产拨弦乐的高手,这一序一歌,仿佛新疆拨弦乐的精英荟萃,将那个地方的辽阔英雄,将那一片土地上的神髓,一笔尽出。随着拨弦乐,还有风,笛声中的风,手风琴中的风——广大之地,必有广大之风;广大之风中,也必有纤柔之风,纯净的不染纤尘的纤柔之风——这笛声和手风琴中的风,和我们习闻习见的风,是不一样的。

    我从其中听到了那土地的一缕真魂。《阿尔金山》的笛子,黑夜茫茫,古原苍苍,决不似中原的笛声,而与亚美尼亚的嘟嘟克(duduk)有几分神似。这笛声越过了阿尔金山,是那整片大陆上的整个黑夜。这是没有国界的。黑夜没有国界,整个大陆的大地延绵没有国界。就像都都克笛,在这片有着类似地貌、相似气候、相近文化风俗的土地上流传,波斯、阿塞拜疆、中东其他地区,甚至土耳其、巴尔干半岛,在各个国家有了它不同的名字:格鲁吉亚叫duduki,土耳其叫mey或者may,阿塞拜疆以及中亚叫balaban,但不管叫什么名字,它们全传出一个声音。现在,这《阿尔金山》的笛也传出了这个声音,它甚至不是嘟嘟克,却传出了同一个神魂!

    巴克图口岸是个边境口岸,这边是新疆塔城,对面是哈萨克斯坦。这是中国西部通往中亚及欧洲的交通要道。谈到巴克图口岸,张智形容:无边的荒原和冰雪。

    同刘亮程一样,张智也是新疆人。有趣的是,谈论着家乡,他也在讲述“遥远”。

    专辑中的七首歌,全部带有叙事性,是叙事歌曲。同他的上一张唱片《尼勒克小镇》一样,这是一些残破的往事,你从中无法复原这叙事的情节原貌:它是有头无尾,甚或无头无尾的,故事中的人物也模糊不清。与空间的遥远具有互文性,这仿佛是时间过于久远的结果,并以这结果,进一步印证和拉伸了新疆的遥远。

    歌词反复写到了离去。罗列这七首歌的人物和情节,当是如下情形——

    《巴克图口岸》是“宁静的夜晚/远去的少年”;
    《铁匠之锤》是“狂风它慢慢地吹/就这么一去不回/只留下铁匠之锤”;
    《黑夜中的占卜师》是“借夜晚的风沙带着我离开这里/我已经不会使用我的左手右手”;
    《阿克塔斯的人》是“阿克塔斯有天夜里/丢失了一只羊/有个伤心的人带走/酒和猎枪”;
    《银灰之城》是“我来过一个陌生的街道/没有黄昏,我在歌唱/我回身张望/只有远方白色的墙”;
    《驹马汉》是“远去的马儿,跨过秋天的落日,消失在夜色里/赶路的人,你可曾见过一个,黑眼睛的姑娘”;
    《秋天》的叙事性比较弱,最后却也落脚在,“就像那一天,就像那一年/曾经离别的面容”。

    这些歌曲还几次写到了迷路:不同于在城市或农村迷路,在荒原上迷路是要命的事,所以迷路才有如此之重,值得反复书写。《阿克塔斯的人》写到了人不知不觉的变节:“前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陌生的人”——这个情节是非常魔幻的:一个从来不向往远方的人,为了去找羊,一夕之间发现沧桑巨变,前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变成了陌生的人,变得自己也不认识。因果链条错乱颠覆,变成了新的逻辑:因为他变成了陌生的人,所以前方成了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从来不向往远方——从来不向往远方,原是这人的本性,现在,这条件逆转成了结果。

    这事只有在广大无际的时空里,在习惯了告别和遗忘的地方,才可能发生。微妙的是,他是张智自己的故事。《巴克图口岸》每一个离去的人、每一个走失的孩子,其实都是张智自己。这可能是弗洛伊德心理学可予以阐释的典型案例:他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巴克图夜晚里远去的少年,就是他自己的象征。

    所以这些故事,看似在过去发生,其实连绵重叠,并非记忆,更可能是梦,是梦与现实的心理交缠。张智的创作谈,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现在住在云南丽江,离开新疆已经四年。他现在是在一个异乡,回望那一片苍茫故土。也正因为如此,那片土地的神魂反倒愈加真切浓烈。若非已失去,某些收获不可想象。张智的这一辑杰作说明,失去是另一种更神妙的拥有。

    因为失去和回忆,因为刻骨铭心的寂静思念,《巴克图口岸》是属于黑夜的,全部的歌曲都是在黑夜发生,进而复原了、再现了、扩展了黑夜。又因为黑夜的无边无际的神秘,注定激荡起孤寂、灵魂和精神性的感受,全片因而拥有了夜空下的广大气息。它的作曲、歌词、演唱、演奏,都不止限于新疆地域,而是上及北冰洋,下至新疆一线,西至北欧、东欧,东至西伯利亚太平洋海岸,整个北方大陆,这一片浩瀚的草原、荒漠、冻土带上的音乐精魂,都往来交互于这一片音乐中。吉他,古典吉他,民谣吉他,弗拉门戈吉他和电吉他,特别是,这吉他越过了吉他,团结了更广大的中亚的拨弦乐——曼陀林、冬不拉、谢尔铁尔,带来了原真的地域信息,也传递着那遥远的地方、那比遥远更遥远的北方大陆清泠泠的颤动声,那是一种既精细又广袤、既清冷又火热的声音。与此同调,贝斯是黑夜影影绰绰的暗影;键盘是黑夜细微的丰富响动;鼓和节奏是黑夜中的生命,是那生命寂静、动情、备感酸楚又甜蜜的颤动。闷声歌吟,听远方歌吟,听比远方更远的若有若无好似幻觉的天界回声,这歌声,这乐声,是旷远、广寒、荒凉、流离、流浪、告别与遗忘的滋味……

    别看我说得多,其实它们是非常少的。忘掉音乐家,忘掉乐器,就是夜的本身,那比广大大、比遥远远的中亚细亚的夜的本身。它无比的富足又稀疏,所有的事物,刚好够用。这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