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 董小姐
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爱上一匹野马 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这让我感到绝望 董小姐
这或许是去年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歌词,可我一开始还是误读了它。我以为董小姐真的是小姐,起码也是个风尘女子。后来,读宋冬野的访谈,弄明白:董小姐是他的一个朋友,按时下的惯用语汇——文艺女青年吧。
误读《董小姐》,完全因为时下听歌曲的不良习惯。我也染上了。初识这首歌,是在2012年底《摩登天空7》的合辑里,把它转到iPod上,在上下班的路上听。其实,只要认真过一遍歌词,哪怕只一遍,便不至于误解董小姐。董小姐“渴望着衰老”,微笑很清澈,内心很复杂,虽然嘴上轻描淡写……这些形象非常明白,小姐可不是这样。
“爱上一匹野马 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这样的句子令人遐想。“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这更加令人遐想。还有这些,“董小姐 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 还有明天”,而且,董小姐还会“不厌其烦地安慰 那无知的少年”。有故事的人,风尘和清纯并立,叠映在同一人身上,其效果是,更加的风尘,更像是有故事,像我们每个人不可思议的改变,难以置信。在四周围,则是笼罩着这城市夜晚的昏暗、暧昧、总感觉似有些污浊的空气。
只想象这些句子,想象一个是小姐的董小姐,会给这首歌以额外的异色,深化着另外一种谜样的深度。具体的董小姐,在具体的情节中间暴露大量空白,这样的写法,增添了误读空间,增添了想象,也增添了董小姐的魅力。
在宋冬野的创作中,《董小姐》是相当写实的。他的朋友董小姐,几乎是以原样在歌词中复现,毫无变形。《安和桥北》的其他歌曲,在非写实上,比这首歌要走得远。
可以想象的是,在写词的时候,宋冬野通常并不知道向何处去,他只有模糊的方向,并且,有意无意地,他总想脱离这方向。他依然信任着一种魔力,以近似神秘主义的启示去召唤那些深藏在未知中的句子,或者等着这些句子来启示他。他想要某种他不能控制的、意外的、在他之外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固守着民谣的叙事—写实传统。正是这种首鼠两端,造就了《安和桥北》的魔力。在此之前,民谣巨子,比如鲍勃·迪伦或者万晓利,也一直在这么做,将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偷偷地或者明火执仗地,对仗起来。
这比纯粹的写实,更加意味深长。《莉莉安》因此似一下子具有了看不清、读不尽的意思,虽然从诗歌的角度看,它并不出色,而且实质上,它是可以清晰地读尽的。但“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莉莉安”,这最后一句,最后三个字,一个名字,竟充满了感动。遥远的呼唤,刻骨铭心的关切,因为刻骨铭心而寄托神明跨越万水千山、用意念艰难递上一句话的安慰,在一系列情节——想像,具像——的展开与铺垫中,在经历了有一首歌那么长,才突破重重隐瞒揭开谜底,“莉莉安”三个字脱颖而出,显得如此深情而重大。
“这个世界不是特别好”,在歌词册展开的第一页,宋冬野这样题写道。不是特别好的现实,转化到歌词里,变成了影像,“伪善的人来了又走 只顾吃穿”,“他们在别有用心的生活里 翩翩舞蹈”;变成了奇事,“谎言杀死生活 情话杀死自由/时间是杀身之祸”,“世上唯一懂鸟语的人死在了二零零六”;变成了怪像,“那年的舞台上 说谎的人一直歌唱”,“青春和瞎子一起 变成了哑巴”;变成了噩梦,“在盒子里睡着的美梦/一打开就无影无踪/睡醒的人哭着想回家/可离家的人不会相信他”……(《鸽子》《梦遗少年》《关忆北》《卡比巴拉的海》)
这些都是诗歌的形象和语言。它比现实抽象,比梦境具体,比当下疏离,比梦想紧迫,转译中少了短兵相接,多了从长计议。对心爱的姑娘,宋冬野描述为“马”,经常用的词,是“斑马”。“斑马 斑马 你不要睡着啦/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我不想去触碰你 伤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如此的形象和怜惜,比对一个姑娘敞开心扉更显疼爱和小心。而“你(南方斑马)的城市没有一扇门 为我打开啊”,这样的感慨,比进不了姑娘的心扉更显得绝望——可爱的美妙的绝望。
有几首歌,比如《鸽子》、《关忆北》、《卡比巴拉的海》,尤其是《卡比巴拉的海》,宋冬野用一字一顿的、缓慢的、别致的念开头,然后,缓缓地渐渐地进入歌唱。这强调了民谣的独特旋律与节奏特征。但是,宋冬野的民谣,比不少民谣歌手的民谣要保守,比如这同一年较显著的,张阿牧、李晓珞、武玮甚至阿肆、生祥、何力,后者的特色之一,往往是对规范的破坏,包括作词作曲的规范或歌唱的规范;而宋冬野,不时展示的是对经典、恒常的维护。他的格式非常规范,不管乍听起来多怪异,但起承转合,一丝不苟。优美歌曲所注重的套式和勾子,一板一眼,一样不差。行腔运声,也传统、讲究而优美。这提供了供我们反思的材料。宋冬野使用的诗歌形式,配器中加入的古典乐器,也是一种规范。这样,他就把现代民谣对具体、对生活、对现实批判的倚重,部分地交付给了诗歌、古典音乐的经典、持重和神秘。直接的、紧张的、尖锐的东西,收起了形迹。还怀着想象,做着梦,听命于幻想。诗歌来自远方的神奇意境,歌曲经过筛选的优美字韵与和声,沿途撒下暗记;浑厚的男中音,深沉的钢琴、黑管和提琴,在朦胧中潜行,不知不觉,我的眼眶含泪。
显然,宋冬野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安和桥北》的12支曲子,如果说它们有什么共同特色的话,这特色就是它们无一不采用了缓慢的、郑重的旋律与歌唱。而从书写内容上看,不管它们在写什么人,在表达什么主题,在做什么梦,总有一个失去与告别、流浪和回家的母题垫在下面。像是缓慢地作出一个告别的手势,宋冬野以这张50分钟的唱片,为他26岁的年华作结。现实世界的挤压,周遭人事的变故,都像是在撕扯,在结束。他很恋旧,想紧紧抱住这一切不放,但告别无可阻挡,不得不离开了!
“北方”,他的家乡、家园,在这些诗歌里,一个最美好的词汇,频繁出现。但一遍遍的结局总是;被迫离开北方,再也没有北方。
他在走,她在跑,它在飞。不管在怎样,总是在路上,向往着大海、南方,又总是盼望着回家,回到北方。
“到最后才看到珍贵的人/流着眼泪 带着微笑”,这是宋冬野在《卡比巴拉的海》中幻想的,在浮躁的生活过去之后,可能出现的结尾。“这个世界会好的”——在全部唱片转完之后,留在末页的,是这样一句话。出走之中,总还带着这个希望,结局便不会差。所以,我接住这个善良的、满怀着爱的胖子递来的手,也眼望着远方,不管脚下的土地如何动荡成大海,仍怀着一丝定念,热爱、珍惜、记挂、怀恋,总是祈祷并相信,那个开始和最后的北方,终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