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写克劳迪奥·阿劳,这个念头极其单纯。之前的三个深夜我都在反复听他那张1970年的李斯特录音,我过去听过好多遍,不知何故这几天就是很想听。
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曾是一部真正给我带来困惑的作品。阿格里奇年轻时的版本堪称鬼斧神工,但狂乱的演奏风格夺走了我在面对这首曲子时本就容易涣散的专注力;齐默尔曼和普列特涅夫把它弹得晦涩而阴郁,因而增加了我理解的难度;布伦德尔保持了他时常过于僵硬的演奏特征,霍洛维茨则是相反。明知一部作品足够杰出,却始终不懂究竟,这种体验使我非常懊丧,直到我遇见阿劳的录音。
大概是2008年的春天吧,也许是2009年,我去东方艺术中心听一场音乐会。什么乐团什么曲目实在记不清了(可见这场演出是多么寡淡),唯有中场休息时和邻座一个美国人的交谈令我至今印象深刻。老美约摸五十岁,穿着考究的单件西装,看上去像学者,当然也可能是政商界人士。我问他来自哪里,他说克利夫兰。分不清是出于礼貌还是试图卖弄知识,我恭维克利夫兰管弦乐团是多么地优秀,指挥家乔治·塞尔在1950-1960年代对于这支乐队的打造是多么地富有传奇色彩,皮埃尔·布列兹后来指挥该乐团的几款马勒和德彪西的录音是多么地值得称道。克利夫兰人兴奋起来,拍着我的肩,一副引为知音的样子。他告诉我自己听了三十年的古典音乐,并且能弹一手不错的钢琴。他浅白的中文和我蹩脚的英文勾兑在一起,拼凑成了一次其乐融融的交流。我们可能聊及了很多作曲家和演奏家,最后——下半场演出开始前两三分钟,话题不知怎么滑到李斯特,他说错过随便哪个钢琴家的李斯特都没关系,但一定不要遗漏阿劳。
就这样,我被怂恿着去寻找阿劳的李斯特。如果说此前他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1980年代版)、勃拉姆斯的两首钢琴协奏曲以及肖邦的《夜曲》、《前奏曲》已经在我心中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地位,那么,他的李斯特无疑是至尊级的。尤其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张Philips唱片,它为我拨开了《B小调奏鸣曲》的迷雾,让我清楚地观察出此曲戏剧化的脉络并感受到深刻的人性力量。唱片中另一首重要作品《奥伯曼山谷》(取自《旅游岁月》第一卷“瑞士”)也是如此。对于《旅游岁月》的演绎,我一度不相信还有谁可以超越拉扎·贝尔曼,但阿劳的确具有这样的魔力,令你不自觉地将整个身心迎向这琴音,宛如被他拥抱在怀里。
似乎很难把阿劳确切地归入某个演奏流派。他1903年出生于智利,5岁时即首次公开演出,被誉为超级神童。1913年赴柏林拜李斯特的学生马丁·克劳泽为师,因而,从师承上讲他应该是属于德国学派的。不过,刚正、以头脑取胜、忠实于乐谱等等这些德国乐派的特质并不能完全反映阿劳的演奏风格。年轻时他是一位技巧大师,对任何考验技术的曲目都应付裕如。中年以后的阿劳则倾向于放缓速度,使音乐呈现更加稳定的形态。然而,在以一种较为严谨和客观的态度深入挖掘作品内在精神的同时,他也积极投入自己的感情,这看上去多少会有些矛盾,不过阿劳能够妥善调配两者的比例。也许他不像李赫特或索夫罗尼茨基那样常有神来之笔,但是听阿劳的演奏总是会让我觉得这是一位睿智而温厚的长者在倾谈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这一点上阿劳与另一位德奥系大师威廉·肯普夫是相似的,只不过,肯普夫的风格更为自然质朴,而阿劳则更善于创造更多的音乐空间,以容纳那些只有他才能够捕捉到的情感细节和思想火花。
就钢琴家而言,专攻某一位或某几位作曲家的作品并取得成就的例子从不鲜见,但如阿劳这般将保留曲目从巴赫覆盖到斯特拉文斯基,可谓寥寥无几。除了李斯特,阿劳在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等德奥系作曲家的几乎全部重要作品上也都树立了极具说服力和个人魅力的演奏哲学,并且,不要忘了,他还是当之无愧的肖邦和德彪西专家。
听多了阿劳,便会倍加留恋钢琴演奏那逝去的黄金年代。这种类型的钢琴家现在已经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