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成功的革命都是一波波袭来,早期音乐也不例外。最起先,是人们慢慢认识到他们如今喜爱的音乐未必是作曲家当年写下的样子。三群人的不满催生了一场运动:学院派号召演奏者应该按照音乐创作时期的真实风格去演奏;管弦乐团的乐手们憎恶驾驭一切的指挥家们那种铁板一块的确定感;业余爱好者则想体验有机乐器和原汁原味的音准(其实是音不准)。到了上世纪中叶,星火开始燎原。
两位大英帝国的伤兵策划了这场革命。内维尔·马里纳(Neville Marriner)当年是伦敦交响乐团的青年小提琴手,1944年在医院里和数学家瑟斯顿·达特(Thurston Dart)是病友,达特打算去当时早期音乐的重镇比利时学习。在漫长的康复期里,达特说服了马里纳——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应该要比现代交响乐团习惯性的狂轰滥炸更为轻盈、更为快速。
马里纳曾在托斯卡尼尼、富特文格勒和卡拉扬棒下演奏,于1950年代中期结集了一批不满时风的乐手,成立了圣马丁学院室内乐团,将达特的理论付诸实践。他们排练时常常辩论时间超过了演奏。该乐团的理念是无须指挥控制,每个乐手都是自己乐器的权威。一位弹羽管键琴的年轻人说大家应该放弃现代乐器,改回羊肠弦乐器、鲁特琴和克鲁姆管。
这个年轻人名叫克里斯托弗·霍格伍德(Christopher Hogwood),是达特在剑桥的学生,与魅力四射的长笛手大卫·门罗(David Munrow)是好友,门罗在一系列BBC广播和录音中将我们的耳朵拽回人类音乐的黎明时期,打破了古典音乐和中世纪音乐的壁垒。霍格伍德要求一种更返璞归真的音响。马里纳反对这种器乐原教旨主义,讥之为“长生不老药”、“要配上露趾凉鞋演奏”。这是列宁对阵托洛茨基的时刻。霍格伍德出走,创建古乐学会乐团,坚持用古乐器演奏,为Decca公司录制了许多主要交响曲,而马里纳则在Philips公司录制风格更为圆润的唱片。
1960年代和1970年代是古乐革命的辉煌期。维也纳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哈农库特(Nikolaus Harnoncourt)在旧货商店里购买古董乐器,和荷兰人古斯塔夫·莱昂哈特(Gustav Leonhardt)一起为Telefunken唱片公司录唱片。英国指挥约翰·埃利奥特·加德纳(John Eliot Gardiner)、罗杰·诺灵顿(Roger Norrington)、特雷弗·平诺克(Trevor Pinnock)都把乐团调教得又紧又快。有些人显示出了古乐革命最反对的指挥独裁倾向,但他们会说这是为了将来好。
不过他们没等到光明的未来。霍格伍德2014年九月去世,享年七十三岁,他被作为音乐复兴重要篇章的尾声人物悼念。其实,古乐革命早已夭折,而大部分致命伤是自残。革命慢慢变味成了自己最初反对的东西。交响乐团亦受古乐暴发户影响,也开始赶轻盈织体的时髦。哈农库特指挥过维也纳爱乐乐团。富有的歌剧观众每年夏天去格林德伯恩音乐节都会享受“启蒙时代古乐团”的陪伴,好比平日大鱼大肉惯了也来点儿小清新的素食。早期音乐江郎才尽时,就开始把资源卖给寡头。
必须说,霍格伍德要为此承担一定的责任。
我无意抹杀他的功绩。霍格伍德坚信音乐应该以它诞生年代的风格和乐器来演绎。他进行了大量研究,在BBC广播节目中为听众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声响。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工作,但在他的所有冒险中算是最容易的一种。
面对心怀疑虑的唱片制作人,他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重唤公众对古典乐的兴趣。他的乐团是当时英国唯一一支用古乐器演奏的专业乐队,他挑选的歌手音量都不大,无法盖住一支现代交响乐队。他不顾音乐家协会的反对,从美国和其他地方引进专业古乐手。他的生计全靠他打破的那些规则。
然而在对古乐的热情中,他从来没有忽视中产观众能够容忍的限度,也就是市场的容忍度。他是一位像亨德尔似的企业家,从不会为投资获得好的回报而感到羞愧。他在剑桥的大宅里挂满了名画和各种古乐器,他收藏的羽管键琴比许多国立博物馆还多,他还会邀请每位客人都弹几下。
他的研究既不枯燥也不墨守成规。像其他古乐宣扬者一样,他会抓住一条新发现的小材料,将之发展成一套大型理论。如果这理论崩塌了,他会立刻放弃。在服务革命时,霍格伍德代表了一种矛盾综合体,也是他第一个宣布了革命的终结。
1984年他告诉一份德国音乐杂志:“我对这种音乐的兴趣已经枯竭了,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虽然全世界都认为这种演绎方式具有音乐学的基础,但现实正好相反:我们许多时候靠的是‘感觉’。”
他如此坦诚值得赞叹,可惜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早期音乐成了大生意。大学里设古乐教席,学术期刊有专设栏目,大城市有古乐音乐节和各项比赛,曾经成立的古乐团依然要吃饭。霍格伍德去波士顿后,致力于说服亨德尔和海顿协会使用古乐器演奏。尽管2005年霍格伍德卸任古乐学会乐团指挥,他依然无条件资助该团的生存。
每一场革命都会有那么一刻,胜利之后第二天早上领导们会面面相觑:“接下去该干什么?”克里斯托弗·霍格伍德会为人所铭记,他是那个问了问题却没有找到答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