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香柏枝头 评《仓央嘉措之歌》
李皖 于 2013.03.06 15:47:21 | 源自:李皖博客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7.00/21
佛家信轮回。

以我的理解,信轮回只是枝节,根本是信灵魂。首先相信灵魂存在,灵魂不死,然后才有轮回问题。既然有灵魂,既然人死了灵魂不死,那么人死了,灵魂到哪儿去了呢?——有一个去处,去新一轮的生命,这即是轮回—转世。

在佛家各个教派中,藏传佛教,是把轮回转世说宣讲得最彻底的,并以人世间的最高制度,直观地、充满仪式感地、一次次宣示这转世。所有的达赖,其实是一个人,或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个灵魂。这个灵魂于1391年来到人间,即根敦朱巴、一世达赖,此后,他一次次重返人间,是为二世、三世、四世、五世、六世……直到今天,历经622年。

话说1697年, 载有这一灵魂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以六世达赖喇嘛之身坐床,年已14岁。作为灵童,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大了。情况如此异常,乃事出有因:17世纪末年,西藏、蒙古与清中央政府之间,矛盾错综复杂,政局动荡,五世达赖临终前,嘱其下属在他死后秘不发丧,从而导致其死讯被隐瞒达14年之久。

反常之因,引出了反常之果。其后十年,仓央嘉措成为历史上生平迷离、历时短暂、又极具才华、也备受争议的一任达赖喇嘛。

史传,仓央嘉措白天在布达拉宫里做达赖,晚上则偷偷跑到拉萨的街市里去,化名为“宕桑旺波”。在这个一边问道修行,一边陷于人世情欲的极为分裂的生活中,仓央嘉措写下了大量诗歌,其中有许多是情诗。

作为宗教领袖的六世达赖喇嘛,和作为爱情诗人的仓央嘉措,都得到了世间的爱戴。这似乎是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尤其在教众中:情诗和圣僧,如何能够同时被接受、同时受到膜拜呢?

2012年末出版的专辑《仓央嘉措之歌》,收录了仓央嘉措诗歌谱曲作品5首。另外8首歌曲,有阿里民歌、安多牧歌、拉孜民歌、迪庆民歌,甚至有西藏之外、但显然属于同一个音乐家族的不丹民歌、尼泊尔民歌。

在近年出版的西藏题材的发烧唱片中,这是概念比较清晰、民族风格比较纯正的一张作品。

  • 表演者“玛吉阿米藏族民间歌舞艺术团”,计11位歌手/乐手,成立于2001年,是活跃在“玛吉阿米西藏风情餐厅”——大昭寺八廊街那个著名的标志性餐馆的藏族音乐团体。5首仓央嘉措歌曲,所含诗歌却不只5首,有4首歌曲是由2首、3首甚至4首仓央嘉措诗歌组合而成的。

    这些歌曲,也连同另外8首歌,显示了六字句作为藏族民歌的基本形式,所具有的在青藏高原上的那种音乐统治力量。

    仓央嘉措的诗歌都是六字句,通常四句为一首。西藏民歌的其中一种形式,也大都是六字一句,四句为一首;曲式结构则分为上下两句,彼此呼应;此种形式称为“谐体”。自十八世纪以来,流传到现在,仓央嘉措诗歌与谐体民歌在形式上保持了完全的一致,二者几乎没有分别。在因果关系上,是仓央嘉措诗歌借鉴了民歌形式,还是民歌形式因仓央嘉措诗歌的影响力而得以繁荣、固化,这是说不清楚的。

    还有一个巧合:六字真言也是六字句。

    面对那个“情诗与圣僧”的矛盾,这张专辑是有正名之意的:它取名叫“仓央嘉措之歌”,而不叫“仓央嘉措情歌”。歌曲文案中,有这样的说明:“仓央嘉措的诗歌形似情诗,实则道歌、禅诗。情诗中透出禅心,禅诗中又见情意。”又有前言导读,说仓央嘉措受观音菩萨托梦,要他在凡间寻访至尊救世度母女神,以救众生。度母女神常以绝美女性形象出现,所以仓央嘉措常扮成平民,到民间体验普通人的生活,在西藏多地留下寻访度母的神迹。——这就把风流的宕桑旺波的故事给神圣化了,是非常西藏化的解说,与汉地广为流传的六世达赖喇嘛其人其诗,截然不同。

    是不是藏人、教徒为圣者讳?难说。仓央嘉措的失节,并非传说,而有史实和他自己的诗作为证。但藏人对“道诗”的正名,也对。比如,这脍炙人口的一句,“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就冉冉浮现在我心田”:过去汉文多译为“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心上”;而藏文的原意是,“母亲般的情人脸庞,浮现在我心上”,或“未生我的慈母面容,浮现在我心上”。“玛吉阿米”一词,其实难以找到完全准确的汉文词作对应,此词本身,就包含有藏传佛教的一些奥义。

    而我对这“情诗与圣僧”同受推崇的现象,另有揣测——

    仓央嘉措坐床时14岁,入俗世已深,可以说俗体已成,所以他的情事,自然而然。作为俗世之人,对情的痴迷,甚而表现为一往情深,本为正常,在人间看来,则可歌可赞。佛家讲因果,这正是一段因果。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对此当以悲心、悲悯来看。更深一层,以藏传佛教的轮回观来看,六世达赖喇嘛的灵魂,还是那个灵魂,当然仍受尊崇,人们敬他,敬那个圣洁的灵,并不是敬那副皮囊。仓央嘉措之身,并不等于达赖喇嘛之灵,达赖喇嘛之灵是无可污染的。

    但于俗界中人,佛面难识,感之念之,仍往往不过在其有情有义的一面。30年代词人、仓央嘉措诗译者曾缄曾作《布达拉宫词》,赞六世达赖喇嘛及其诗歌:“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愿君折取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这就是俗见,完全是俗人的俗解。现在这句诗改头换面,变成“愿君点燃灯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题在这《仓央嘉措之歌》的封面上。

    我想,对这一段事迹,还是仓央嘉措自己的诗写得好:“神树香柏枝头/年轻的杜鹃儿落下/不必多讲什么/请说一句动听的话”。情意与禅意,两相迷离,如此清淡。

    又,藏语和汉语,西藏民歌和汉族民歌,在其源头是相通的。藏语和汉语同属于汉藏语系,大约6000年到8000年前,不分你我,同为“原始汉藏语”。西藏民歌和汉族民歌,同属“汉藏和声体系”,至今犹是。八成是这个原因,这些仓央嘉措之歌,这些喜玛拉雅山区民歌,与汉族小调竟是如此的相通而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