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唱片工业崩溃不代表音乐崩溃
何晶 王佳 于 2015.11.15 16:48:16 | 源自:羊城晚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30

  • 李皖,音乐评论家,1966年生于江苏徐州,1985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他曾在《读书》杂志开有流行乐评专栏,影响甚广。他著有多本音乐评论集,如《听者有心》、《回到歌唱》、《民谣流域》、《倾听就是歌唱》、《李皖的耳朵》等。

乐评人李皖的口味驳杂,他既分析王菲、周杰伦的流行曲,也评论鲍勃·迪伦的摇滚乐;既听李宗盛、罗大佑,也是资深古典音乐迷。

对于乐评人来说,如今遇上的绝不是一个好时代,甚至他们的言论,有时还会被视作嘲笑的对象。但李皖仍然坚持要写,“如果在乐评人与音乐人之间进行一场比赛,乐评人似乎毫无胜算,因为音乐不是用文字来表达的。在当下快速消费的时代,人们似乎也更倾向于体验图像与视觉上的快感,而非细细品味的文字。但出于交流的需要,文字必不可少。这是我之所以还在写乐评的一个理由。”在他看来,“无论什么时代,乐评人都是稀缺的,都有其被永恒珍视的价值。”

最近,李皖的最新乐评结集为《锦瑟无端》,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他也来到广州,与羊城读者分享对音乐的理解。羊城晚报记者借此机会对他进行了专访。

  • 1 对音乐的选择就一个标准:能够打动我

    羊城晚报:什么样的音乐或者音乐人会让您有写乐评的冲动?

    李皖:我对音乐没有这种特别分类的概念,而且我觉得分类到了极端,其实就是所谓的文化血统论,我特别警惕这点。我们把音乐分为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又将流行音乐分为民谣和摇滚,这些分类本身都不代表价值判定。价值判定应该在高处,是人类永恒的对真理的渴望、对美的追求。因此,音乐评论的标准永远都是真善美,真是真相,善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进行批判,美则是超越了人类的纠缠来看待艺术的超越性。

    对我来讲,对音乐的选择就一个标准:能够打动我。说得复杂一点,要从几个方面去打量它,第一是真相,即乐评人希望能够写清楚的东西,同时作品本身对真相有一种寄望;第二是具有超越性的作品,是卓越的艺术作品。另一点,也是我们乐评人的普遍愿望,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与别人分享,希望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让别人也看到。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写作动力。我认为乐评的价值在于最基本的对真相的认识。

    羊城晚报:现在乐评人越来越少,与唱片工业的逐渐没落有关吧?

    李皖:一方面,乐评人本来就人数稀少,比艺术家、音乐家要少得多,可能一百个音乐家里才产生一个乐评人。当然,够资格的乐评人更罕见。另一方面,现在的乐评人比前一个时代似乎变得更少了,尤其是写出来的东西更少了。这与我们所处的环境有关,乐评人就是对乐迷、大众说话的人,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关注的话,乐评人的自言自语也会显得十分荒唐。很多时候,乐评人的乐评是受到大众的鼓动去写的。

    羊城晚报:您从来不看真人秀的音乐节目?

    李皖:基本上是,但不能说一场都没看过。因为时间有限,我希望把有限的时间放在自认为是有价值的事情上,而这种节目给我的东西有限。《我是歌手》中的很多歌手都是我之前写过、了解过的音乐人,它很难给我新鲜的信息。

    羊城晚报:对于大众来说,看真人秀节目已经成为了一种娱乐方式,这与您对待音乐的观念是不一样的。您把音乐作为艺术的一种,但对于大众来说,或许只是一种消遣。

    李皖: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想要强调的无外乎是希望有更好的东西出现,或者对艺术本身的洞察、理解和体验,而不是将歌手视为生活中的熟人一样,把他们的表演、甚至穿衣品味,变成生活里的谈资。当然,歌手面对舞台压力时的力量,也很有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是,艺术应该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如果生活中没有了艺术,生命的品质是有点残缺的。

    2 专辑时代已过去,而我们仍需要史诗

    羊城晚报:就音乐发展而言,当下是一个倒退的年代吗?

    李皖:不是的,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人活得健康,不容易被扭曲的社会压力影响。我快五十岁了,可以说用了五十年的时间进行自我治愈,力图从一个“病人”变成“健康人”,但现在的人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另一点是现代条件极好,资讯发达,所有作品都可以随时找到,不再有信息短缺的障碍。

    以写乐评为例,听过所有音乐的人,和只听过一部分音乐的人,写的乐评的确不一样。无论对音乐、艺术还是文学来讲,这个时代提供的可能性都是极为丰富的。我也是电影爱好者,二十年前不可能有现在这种条件,现在你可以看遍所有电影。在此情况下,有更多的审美体验,也可以产生对世界更深刻、更广泛、更有说服力的判断。

    所以不要小瞧我们的时代。现在风气可能比较浮躁,大家心态不够平静,但总有些人一直在平静地做着事情,过了这个时代就会有特别了不起的人出现,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羊城晚报:两年前您说,唱片工业已经完全崩溃了。还存在新的可能性吗?

    李皖:唱片工业崩溃不意味着音乐崩溃了,这是两个概念。唱片工业是工业类型,比如说把歌手选出来,而后制成唱片,然后推广给大众,这个程序现在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但存在一些小作坊的生产方式,更多人是自己制作出来,通过朋友圈、社交网络和小范围的酒吧演出这样推出。也就是说,我们的音乐还是生机勃勃的,每年还在产出不同的作品,只是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

    羊城晚报:从唱片到单曲化的时代,碎片化的方式会不会让音乐表达不那么完整?

    李皖:我到现在也还是专辑爱好者,专辑所具备的美学厚度,带给你的体验和满足,与一首歌曲是完全不一样的。但现在专辑基本“完蛋”了,很少人会在乎专辑,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专辑时代。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和优点。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小型化的、个人化的东西发展得比较好,但大的东西就没有了。这样也不好。大的东西不是病,也不是扭曲,比如广场文化、广场艺术,有时候还是需要的。伟大的史诗,我们也需要,但小制作的电影绝对不可能产生伟大的史诗。

    3 《我的滑板鞋》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成功

    羊城晚报:您应该不会同意“流行歌曲是速朽”的这种说法?

    李皖: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流行歌曲只是我们给它的名字,它就是歌曲,流行只是偶然的。很多时候你发现大量的歌曲其实和流行没关系。流行不是它的属性,歌曲才是。

    其实流行音乐家所要面对的表达的困难,以及要达到的艺术难度和极致,跟古典音乐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像写一首小诗和一首史诗,写一篇短篇小说和一篇长篇小说,所花耗的时间是不同的,但要达到好作品的水准,难度其实是一样的。好比一位作家想写一篇伟大的短篇小说,那一定不是几天就写出来,它甚至需要一生去成就。同样,要打造伟大的歌曲,也要用一生去成就,在这个意义上讲,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没有区别。

    羊城晚报:您怎么看待《我的滑板鞋》这样的神曲呢?

    李皖:我觉得神曲是一种生活趣味,音乐有部分功能是在生活中给大家带来欢乐。神曲往往有欢乐的一面,有它的“神点”和“笑点”,我们尤其应该关注如何对待它。其实神曲当中有一部分是可以严肃对待的,比如说《忐忑》,它是有艺术追求的严肃的好作品,而不是一个逗乐、搞笑的东西。它有它的艺术品质,把中国戏曲中的象声词、拟声词,以及戏曲表现的节奏,融进了一部作品,其实是可以体会美学内容的。

    还有一些神曲,确实就是大众笑料,可能它没什么特别值得去关注的艺术性。但要注意,由于它作为笑料的传播,致使你误认为它在艺术上是成功的,但其实只是因为它特好玩而已。《我的滑板鞋》并未达到艺术上的成功,庞麦郎是一个没有任何音乐细胞、音乐才能很低下的人,节奏、曲调都把握不住,他没有能力控制这些,所以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成功。

    4 音乐节可能使我们的精神世界“矮化”

    羊城晚报:现在越来越多城市都在办各种音乐节,你参加过吗?怎么看这些音乐节?

    李皖:我一场音乐节都没去过。今天的摇滚乐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附于音乐节存在的。音乐节的实质就是过节,它甚至成为了城市项目。今天我们的音乐确实变化了,我们一直寄望存在于音乐的严肃的东西消失了,它变成生活中带来欢乐的载体,音乐节就是当下生活中某种欢乐的代表。它将大家聚在一起,在野外“撒撒欢”。不好的一面是,它使我们的精神世界“矮化”,很难再有那种极致的体验。好比教徒站在教堂里,站在上帝面前体会到的那种感情,音乐节是无法实现的。其实这种感情很珍贵,虽然不能说一生都坚守着这种感情,但它还是应该存在。

    羊城晚报:2012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世界摇滚歌词集》是由您来翻译的,一共1531页,被很多摇滚乐迷当成宝贝珍藏。

    李皖:当时做这本书有个感性的动因是,听了一些歌,看到歌词就想译过来,因为歌词非常好,就像西方优秀诗歌一样,值得向大家传递。另一个原因是,大家听摇滚乐,但是不知道摇滚乐究竟在唱什么,甚至出现了很多误判和以讹传讹的误会。

    于是我开始动手做这项工作,想把歌词原貌尽量多地展示出来。这本书里的很多歌词是流传很广且特别有名的,但大家没有特别研究过。比如摇滚乐队Pink Floyd的专辑《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中文译作《月缺》、《月影》或《月之暗面》),到底说的是什么?其实说的是时间,是人类对时间的感受。从生到死,很宽泛和丰富。我想给大家一个样本,让大家看到其丰富性,不要仅用一两句话来概括摇滚乐,更不要说听到声音就代表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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