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玛尼诺夫:巨人的冷漠与悲痛的心
贾晓伟 于 2018.08.17 14:20:25 | 源自:深圳特区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9.00/27

拉赫玛尼诺夫身材高大,表情森然,让人生畏。由于在美国不轻易与生人来往,仅仅愿与一群说俄语的音乐人交集,有“石头人”的名号。霍洛维茨初到美国,就成为拉赫玛尼诺夫的座上宾并得到提携,是罕有的经历。当时,拉赫玛尼诺夫的经济状况不好,以替斯坦威钢琴做推广为生。霍洛维茨新来乍到,一心要征服美国听众,疯狂的演奏风格却被拉赫玛尼诺夫泼了冷水。不过两人的交往此后一直未断,1945年拉赫玛尼诺夫去世时,霍洛维茨守在身边。这是一对形同精神父子的俄罗斯流亡者。

关于拉赫玛尼诺夫演奏钢琴的魅力,似乎从无争议,不像霍洛维茨那样引起不少是是非非(甚至牵涉到人品问题)。出生于1925年的美国钢琴家伊斯托明,年轻时听过拉赫玛尼诺夫的现场,说“他弹琴时,脸像面具,亚洲人的面具,一动不动。人像个庞然大物扑在琴上,那琴竟像是肉做的,发出的声音令人心碎”。伊斯托明道出了拉赫玛尼诺夫音乐里感性的“悲痛”特点。那是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里最后所说的“哀愁”与“哀愁家族”。俄罗斯文化基因般的存在,乃“哀愁家族”遗传的悲痛。如今人们总说俄罗斯是战斗民族,那是表象,在内里他们是悲痛族裔,从柴可夫斯基到拉赫玛尼诺夫,一直如此。

我收有一套拉赫玛尼诺夫1919年到1942年亲手演奏的唱片(RCA公司出品),发现他弹琴从不拖泥带水,仿佛有意避开抒情性表达,不再纠缠于悲痛。他是快手,不仅弹奏自己的作品快,演绎别人的,也是这样。他追求准确,而非表情的复杂性。想想一众演奏他作品的钢琴家,哪个不是添加香料并加以秘制,弹得缓慢,感性十足。作曲家弹奏钢琴,拉赫玛尼诺夫与布索尼是一路,都干净而简洁。李斯特则是另一路,用尽方式方法拿住大众的耳朵,霍洛维茨就是这种风格。

  • 在霍洛维茨看来,恩师拉赫玛尼诺夫笨拙而真诚,显得有点“滑稽”(在接受采访时,他用了这个词语)。估计暗地里他时常觉得恩师不近人情,甚至音乐趣味也匪夷所思。他说,尽管与李斯特不是一路子,但听李斯特的作品时,拉赫玛尼诺夫却经常流泪,让人唏嘘。拉赫玛尼诺夫有一副充电的暖手套筒,也就是今天的暖手宝,在录音的间歇,他会在套筒里保护手指的温度。他的大手横跨在琴键上,是一道风景,估计散热也快,指尖容易冰冷。也有人说,他的身高与长手指是一种病变导致的。

    不苟言笑的拉赫玛尼诺夫,只有在霍洛维茨小丑般戏仿某个俄罗斯音乐人时才会开怀大笑。年轻时他遇到心理危机,一度写不出东西,接受了心理暗示的治疗,才重新获取力量。其实那种治疗十分简陋,如同励志性的自我暗示,鼓励自己。大概他在大师众多的俄罗斯感到了压迫,自我的个性也有些问题。在美国,拉赫玛尼诺夫其实活在俄罗斯的世界里,如同在孤岛上流放的国王。中年过后,他的经济状况转好,生活上是对年轻时在俄罗斯的原样仿制。估计这个世界上,中国人与俄罗斯人根性最深。中国人的根性,来自食物系统与味觉的顽固;而俄罗斯人,更多是情感深处世代相传的“悲痛”。

    无论听柴可夫斯基,还是拉赫玛尼诺夫,甚至是俄罗斯小曲(包括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样的简单作品),一种深重的悲伤连天动地,绵延不绝,让人难以自拔。这种悲痛在歌唱,适合在影视作品里使用。拉赫玛尼诺夫注重旋律,从不放弃音乐里的歌唱性(马勒的作品也是如此,更早的柴可夫斯基是旋律大师,歌唱性的线条优美至极),拒绝现代音乐的风格与方法。他以一种固执,保持住了“悲痛”,而那种“令人心碎”是音乐表达的情感效果。我们在当代世界再冷漠,再没有感觉,一曲拉赫玛尼诺夫响起,“悲痛”会让我们复活。我们感受到了人的感情的复杂构成。

    机器却不会悲痛。如果会,也是一种设置的结果。听拉赫玛尼诺夫,是如今我们置身于机器时代对内在感情的审视与找寻。